花喵团子

   

【黄喻】监守自盗(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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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镇小,没有专门划给集市的区域,主干道的两边搭了布棚子挡太阳,下面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各种铺子。

黄少天走南闯北当佣兵的时候见多了大场面,除了奴隶市场这种没兴趣的,他连地下赌场和娼街都去过,这种随处可见的小集市实在入不了眼。喻文州就不一样了,他很小时就被接进了宫,这十年也几乎没出过塔,对外界的一切都怀着本能的好奇和憧憬。

即使是前几天被黄少天押着走时,他内心的某个角落也暗藏着一丝兴奋(他绝不会把这一点告诉黄少天)。那些只在书上见过的生物、那些只在他人口中听说过的生活方式,还有危险但刺激的旅程……无不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勾起他的好奇心。

当喻文州第四次问黄少天“那是什么”时,黄少天已经开始同情他了。黄少天已经把计划中需要用到的东西都买到了手,本打算回旅店休息的,不是怕累,而是担心集市上人多口杂,容易生乱。但是看见喻文州难得露出了满足的笑容,眼睛闪闪发亮,精神也比之前好不少,黄少天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把“我们回去吧”说出口。

喻文州何等敏感,而且他又一直在关注着黄少天,马上就发现黄少天那点微妙的情绪。

“对不起,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既然东西都买完了,我们回去吧。”

他那带着歉意的表情把黄少天仅有的一点不满也给冲没了。

“没有没有,今天本来就没事,随便逛!其实我也挺想到处转转的,那边的东西看上去挺新鲜我们过去看看吧……”

黄少天边说着边随手一指,说完才开始发愁:这集市上到处是人,他运气特别不好,一指就指到了人最多的地方,完全违背了他不想往人多的地方钻的意愿。可他都答应喻文州了,只能硬着头皮拉着喻文州的袖子钻人群。

喻文州察觉到了黄少天的烦恼,非常通情达理地做出了一个让黄少天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甩了两下袖子,把黄少天的手从上面抖下来,直到那只手落到他的掌心之中。

在黄少天还没来得及表达出自己的惊讶前,喻文州回首一笑。

“这样就不怕走散了。”

 

喻文州的手凉凉的,上面没什么血色,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他的五指白皙修长,上面看不见什么毛孔,指节和虎口的弧度圆润好看,指甲几天未修剪仍然非常齐整,指缝也干干净净的。

这样一双手,应该用来翻书、抚琴,没有人舍得让它们在粗活累活中蹉跎的。

黄少天悄咪咪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没被握住的那只手,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的手挺好看的,但是……果然还是没法比,常年练剑让他的手上生了许多薄茧,摸起来糙糙的,因为发力的需要,某些骨节看上去要粗大一些,肤色在风吹日晒的影响下看上去非常的健康,指甲倒是状态良好,修得短短的,月牙饱满,透着红润的光泽。

一看就是四处奔走劳碌命啊,黄少天略带自嘲地想。

很难说清此时他内心的感受,自卑吗?肯定不是,他没有那么重视自己的外表,况且不管是手的模样还是身上的疤痕都是他过往经历的一部分,是他实力的象征。但他的确产生了一点难以言喻的失落,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自己和喻文州之间的“距离”。

还好他的手虽然没有喻文州的那么精致,但卖相也相当不错,而且没有手汗问题,不然他肯定不会和喻文州手牵手走路的。

就在他想入非非时,喻文州突然说:“你的手和我的不一样呢。”

黄少天怔了怔,他没想到喻文州在玩乐之余也有闲暇关注这个,还是说自己打量的小动作太明显,被他注意到了?

“你的食指比较长,我却是无名指更长,”喻文州不知怎么来了兴趣,把黄少天那只和他握在一起的手举到面前来仔细端详,“斗型的纹路(指纹)也比我多……真好,以前听长辈说斗型越多越有福气,我的纹路大部分都是箕型的,没什么福分……”

黄少天的心跳乱了一拍,他感觉被抓着的那只手从指间开始发烫,掌心似乎也有些发红,他有些不自在地说:“你信这个?类似的说法多了去呢,还有人说……”

他本想说,有人认为无名指比食指长的人都喜欢同性,但想了想觉得这个话题对他们两个来说有些敏感。好不容易两人关系缓和了些,他可不希望喻文州再想起来自己当初是怎么吃豆腐的。

喻文州:“你不信吗?”

“怎么说呢,也不是完全不信,但是这些东西本身也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到底哪个是真的我根本搞不清楚,而且信了又怎样呢?很多故事的主人翁,正是因为相信了预言才做出了最终导致预言内容发生的事,对他们来说是不是一开始就不去听预言更好呢?反正现在我只选择其中的一部分相信,剩下的都当耳边风。”

“一部分?”

“对我有利的那部分我就信,”黄少天说得直气壮,“比如明天天气很好适宜出行,比如我爱情线很平顺这辈子一定能找到命定之人,对了你看到我嘴角这颗痣了吗?据说这颗痣意味着我不缺口福。那些命途多舛诸事不宜的征兆,我不信也没记住过。”

喻文州笑了起来,没说什么,握紧黄少天的手继续逛集市。

 

“这个很好吃,你要不要吃一点?”喻文州把手中油纸包好的饼递到黄少天嘴边。

这不就是普通的鸡蛋灌饼吗,当年我在东边当雇佣兵时天天吃这个当早饭,不稀罕。黄少天这样想着,然后,不记得是今天的第几次了,他又没能说出口。

酱料的香气一点点包围过来,里面带着点辛辣味,让人食指大动。黄少天小心翼翼地挑了一块没被喻文州咬过的地方,一口下去,撕走了一大块。一开始只尝到了蛋饼绵软香滑的口感,过了一会儿才辣了起来,如此具有侵略性的口味,估计里面放了不少咖喱吧?

“好吃吧?”喻文州说,他的神情看上去有点得意,好像是在为自己也能给黄少天推荐好东西而感到高兴。

“很好吃,”蛋饼本身非常普通,但咖喱酱的味道实在太好了,足以掩盖其他任何缺点,“对不起,我好像吃得有些多。”

可不是吗,黄少天那一口抵喻文州三口了,他本是因为不想让喻文州咬他咬过的地方才在吃的时候狠狠扯了一下的,没想到一下子就把整块饼啃走了大半。

喻文州并不介意:“再买就是了,还没收摊。也给你买一块吧?我觉得旅馆提供的伙食都不如这个好吃。”

牵手、逛街、分食同一块鸡蛋饼,而且还都是喻文州主动的……黄少天这一天过得有些梦幻,强烈的不真实感让他怀疑自己是在做一个过于真实的梦,而且他并不想醒来。

“不用了,我带的钱用的差不多了,你自己吃吧。”黄少天忍住自己的馋意,艰难地拒绝了喻文州,他不断在脑海中提醒自己: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喻文州看上去有些遗憾,他没说什么,直接去和摊主打招呼了。然而片刻之后,他拿来了两个油纸包。

“还好你之前给了我一点晶石,来,这份是你的。”又是那个标准的喻式微笑。

黄少天瞪着那个油纸包,仿佛那不是鸡蛋饼而是一只散发着咖喱味的癞蛤蟆,面上阴晴不定。今天的喻文州实在让他有些……受宠若惊,比起高兴,不安的成分还要多一些。

然而不管是美食还是面前的人,都让黄少天没法拒绝,那油纸包里的蛋饼最终还是进了黄少天的肚子。

喻文州似乎已经接纳了黄少天,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好友,他对黄少天笑,和黄少天闲谈,还把自己吃的东西递给他……黄少天绝不会自大到认为喻文州对自己有好感,也没有两人已经冰释前嫌的错觉,开玩笑,他还打算送喻文州去风城呢,光凭这一条喻文州也饶不了他。

喻文州这态度到底是有什么目的?黄少天百思不得其解。

与此同时,喻文州正在欣赏黄少天一脸困惑苦恼地啃着蛋饼的模样。他的腮帮子鼓鼓的,随着咀嚼的动作一动一动,就像是在嘴中藏满坚果仁的仓鼠一样可爱,不输于他起床时的呆萌。眉眼间那半是迷茫半是纠结的神情更是勾得喻文州心痒,很想再逗逗他。

不过还是收敛一点吧,万一把人惹急了就麻烦了。 



黄喻二人回到旅店时,老板正在和一个车夫打扮的人聊天。被老板诡异的眼神看了两眼后,黄少天才发现自己还牵着喻文州的手,他赶紧甩了两下把手挣脱了出来。还被喻文州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一眼。

“你们回来了……这个味道!是老李的灌饼吧!”老板笑得十分爽朗,“那老东西最会做生意了,真是不服不行!”

黄少天还没来得及回应,那个车夫突然走到了他们面前。这人看着年纪不大,二十出头,长相普通,表情却有些阴鸷,眼神让喻文州非常不适。他一直走到距离黄少天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时才停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两人一番,然后硬生生地甩了句:“听说你们要租车,明天早上出发可以吗?”

正常人都少有能接受陌生人侵犯到自己的私人空间的,更别说黄少天这样习武的人了。若不是当着喻文州和店老板的面,他当场就要发作了。暂且忍下脾气,却也对这怪声怪气的车夫十分不爽。

“可以,我们要去……”

“那你们可得早点起来,我们这儿只有一条官道,不管去哪儿都得先往泽北镇去,如果耽误了行程导致错过饭点、露宿荒野,我们是不负责的,”车夫打断了黄少天,“先付定金,然后去泽北,到了镇子上再付这一段的路费,之后的行程也是一样,走一段付一段的钱,没问题吧?”

好脾气如喻文州都皱了皱眉。黄少天说话常被别人打断,遇到这情况时反而冷静了下来,没和对方一般计较。

“麻烦了,明天去车马行找你?”

 

送走车夫后两人回到了房间,此时外面已经完全黑了,黄少天把对外的窗户关上,然后衣服都没脱就翻身上了床。

喻文州在床边坐下,过了一会儿突然说:“走过去也行。”

黄少天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你行吗?”

喻文州也笑了:“事到如今,不行也得行吧。”

黄少天:“这可不一定。”

他的笑容越发狡黠,眼睛闪闪发亮,像是一只盯上了猎物的大猫。喻文州看着他那跃跃欲试的表情,心中奇异地有些发热。

“过来,”黄少天对着喻文州招呼了一声,然后先行一步摸到了窗边,又指点喻文州的站位和姿势,确保他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同时也能监视窗外,“看见了吗?”

喻文州学得非常认真,他观察了片刻,对黄少天比了个“三”。

“那边树下的那个也是,他没有看过来是因为他有另一双‘眼’。”

喻文州的反应相当机敏,他他马上朝树顶的位置看去,绿色之中有一点黑,被夜色遮掩到几乎无法分辨。

“灵猫。”不用黄少天解释,喻文州也认出来了,看来那人是个召唤师。

两人又交流了一会儿,黄少天突然说:“你……还好吧,你的脸怎么……”

喻文州还沉浸在那种奇妙的激动中,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现状,半晌才意识到黄少天在向他发问。

“怎么了?”他有些疑惑地抚上自己的脸,没黏上什么东西啊?

黄少天一脸纠结,含糊地说了句没啥然后强行把话题转移走了。

 

半夜三更,月黑风高之时,两道人影偷偷摸摸地从后门溜出了旅馆。

这样黑灯瞎火的环境下,即使没有夜盲症,也很难看到远处的东西。喻文州本以为黄少天能看得比他清楚点,后来发现情况恰相反。想想倒也是,常年到处接活的佣兵吃食都很一般,毕竟出门在外不好挑剔,而等他们拿到了钱、到了大城市,就更谈不上养生了,往往是抓紧时间放纵一把,喝酒吃肉、赌博嫖娼。

就喻文州这几天的观察,黄少天于饮食上非常不讲究,有机会就拼命吃肉,营养和健康不在考虑范围内,蔬菜最不受他欢迎,内脏和鱼鲜这样吃起来没有满足感的肉类常被忽视。

不过看不到东西对黄少天没太大影响,他不但能躲过每一个暗处的监视者,还时不时能提醒一下喻文州躲开脚边的障碍物——通过捏手,走到镇子口时,喻文州觉得自己差不多快记住黄少天左手上的茧子的形状和位置了。

这时,黄少天停住了,他拉着喻文州躲到了一座小房子后。

“有人,有点多。”

换句话说就是他没把握对付。

蹲守了一会儿,黄少天始终没有动作,最后他竟是拉着喻文州原路返回了。

不走了吗?还没问出口,喻文州就自我否决掉了这个可能,现在不走,明天天亮更走不掉。对方敢把恶意明晃晃地摆出来,说明根本没把他们这点战斗力放在心上,只怕官道上还有其他埋伏。

他突然明白黄少天的选择了,官道不安全,但山水镇可不止有官道。果不其然,走到镇子中心后黄少天没继续往旅馆方向去,而是一拐弯到了河边。

小小的码头中拴着不少船,大部分是渔船,夹杂着两艘商船,旁边插着火把,有人看守。

码头晚上没人看管是不可能的,但出现在他们眼前这个显然并非普通的镇民,气质打扮都不对劲。黄少天让喻文州在一旁等着,特别嘱咐了句让他不要探头,然后迅速融到了夜色之中。

喻文州安静地蹲了几秒,等看不到黄少天之后,就挪动了一下开始从面前的红酒桶和墙壁的夹缝间张望,他下意识将黄少天之前教给他的方法运用出来,防止自己被发现。其实最安全的方法当然是听黄少天的话,但出于某种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心理,他认为自己必须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事。

“走吧。”黄少天回来了,远处的火把光不足以照亮这个隐蔽的拐角,所以他自然没有注意到喻文州比平时更加苍白的面色。

他解开一艘渔船,往旁边的鱼篓里丢了点钱(在集市上用晶石换的),然后拉着它沿着岸走了一小段,直到他们逃离了火把的暖光、融入无边夜色之中时才停下脚步。

“上来吧。”黄少天招呼了喻文州一声,发现对方正盯着黑暗中的某处发愣,“别怕,我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气息,那边已经没有人了。”

喻文州轻轻地“嗯”了一声,他最后看了眼倒在黑暗中的那个人影,然后毫不留恋地走上了船。

原来人是那么脆弱的生物,脖子一扭就再没了生息。原来死亡如此简单,没有传奇故事中的悲壮和伟大,而是如此无声无息,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可笑。这就是曾经在他的父母和朋友身上发生过的事吗?

黄少天……他以前杀过多少人呢?那样利落的动作,并不能仅用武艺高强来解释,只怕他从心理上也完全适应这种感受了吧?

夜风袭来,带着丝丝水汽和泥土独特的腥,喻文州裹紧衣服,努力驱散身上的寒意。

 

“……我说完了,国王陛下。”

“下去吧。”

术士毫无诚意地躬了躬身,离开了正殿。

国王似乎也不在意术士的态度,他转头问站在一旁的骑士:“你怎么看?”

骑士长笑了笑:“这倒是与我们一开始的猜测不一样,本来以为那老东西是打算自己造反,没想到是打算扶哪个子侄上位——不过也有可能是他本来打算自己上位,结果被阴了?”

“以我对叔叔的了解,”国王站起身勾着骑士长的肩往庭院的方向走,又吩咐身后的侍从们不要跟得太紧,“应该是前者吧,就是不知道他看上的是哪个孩子?”

“说到这个,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呢。当初那些孩子不是都赐死了吗?难道是那窝囊废在外面留的风流债?”

“好歹也是我的哥哥,你给他点面子吧……”国王的表情有些无奈,语气倒是听不出责备和不满,“我记得当初你也没少跟着风流,当时不想着劝谏两句,现在麻烦来了吧?”说到后面,都有点调侃的味道了。

“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啊,这也是你的麻烦吧!……说真的,这事必须谨慎处理,现在我家那小子还在那边没回来,让他在那附近调查一下吧?”

“不用了,”国王打断了骑士长,“让他回来吧,加上练兵的时间,你们父子有大半年没见了吧?”

国王的小儿子正在花园里玩耍,侍女在一旁看护,小小的孩童发现了父亲的身影,兴奋地扔下手中的玩具剑跑了过来,看见骑士长也在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失妥当,不好意思地停下来,努力端起王子的架子向对方问好。

“爸爸,”他有些忐忑地看着国王,“下个礼拜你会在宫里吗?”

“那是当然,我怎么会忘了我亲爱的儿子最最重要的七岁生日呢?礼物已经准备好了,高兴吗?”

骑士长在一旁静静地守候着,等到小王子被国王哄得高高兴兴地走了,才重新提起之前的话题。

“真的没问题吗?”

国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向骑士长发问:“你也曾是在我哥身边的人,你觉得以他性格,如果知道自己在外面有个儿子,会怎么做?”

“他会把孩子接进宫,绝不会让子嗣流落在外,他就是这个性子。”紧接着,国王自己给出了答案,“我是不相信我哥在外面还有流落的子嗣的,即便是有,叔叔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这说不通。”

“或许是某个被临幸过的女子找上了他……”骑士长没说下去,他意识到这也同样说不通。

政变之后,没有人愿意和前任国王扯上关系,跑去找一个立场不明的王室让对方接纳一个没名分的私生子,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

“除了我们几个,还有谁知道塔主其实是我父亲的亲兄弟啊。”国王摇了摇头,再次否决了这种可能。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我哥确实有个没被赐死的孩子。”国王突然说,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好像是一个娼妓生下的女孩,三四岁时被带进了宫。那年她才七岁,被我哥身边那些大臣偷偷摸摸送出了城,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骑士长大为不满:“为什么不阻止他们!留下祸患……”

“他们对我哥还有些旧情,如果那时赶尽杀绝,反而会让他们心怀怨念。反正是个女孩,送给他们做个人情,就此放下对哥哥的忠诚,也挺划算的。灭神的诅咒只看血缘,不分男女,但王位不同,便是做出这件事的那些人,你让他们推一个女孩上位试试?他们肯吗?”

“但灭神的诅咒……”

“如果真的是她拿走的,那我只能说叔叔走了一步臭棋。别担心了,我的朋友!这些年没那武器,国家不也好好的吗?还是先想想怎么迎接为我们打下黑塔的战士们吧!” 



国王的生日庆典隆重而欢乐,从正殿到后宫,人人的脸上都堆满了笑容。宫外传来炮仗的声响,比过年时还要热闹几分。

他悄悄地避开人群,往花园的深处走去。才六岁的孩子,对于阿谀奉承之道尚不精通,母亲身份低微还没心计,身旁的侍女都是笨拙天真的一类,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场合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没有主动露脸的兴趣,一心只想着去看看花房中那朵早早被他看上的蔷薇有没有开花。他打算在别人发现它之前把它摘走,送给他那个总是郁郁寡欢的母亲。

周围的人渐渐少了,他胆大了起来,不再蹑手蹑脚,拎起裙摆、迎着风飞奔起来。

“啊!”旁边的花丛中突然冲出来一团脏兮兮的东西,把他撞到在地。他有些惊慌,想起了家庭教师曾经讲来吓唬他的话:

“宫里养了几只狼狗,活物喂大的,凶得很,除了主人谁都不认,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只够它们塞牙缝……”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啊!怎么不去前面参加舞会!吓了我一跳!”那团子跳起来后不但没有道歉,反而嘴里连珠炮一般蹦出一串指责的话语。

他晃了晃脑袋,站起身时差点被裙子绊倒。既然知道对方不是狼狗,而是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至于对方说的那些话……说来不好意思,他压根就没注意听。

裙子在泥地上滚了几滚,染上了难看的土黄,这样回去一定会被骂的。

他又拍又搓弄了半天才勉强把沾上的泥弄干净,被弄脏的布料却没办法挽救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偷偷回房换一件,然后再偷偷把这一件扔到脏衣篮中……

“你、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团子嚷嚷了许久,发现对方根本不在意自己,顿时气鼓鼓地跳了起来,“你到底是谁啊,好眼生,还这个点跑到这里。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哪个公爵侯爵家的小姐,偷跑进王宫后花园的对不对?”

他松开裙摆,抬起头看了团子一眼,哟,还是个金毛团,比自己矮不少,不知道是哪家孩子。

“呀……”金毛团盯着他的脸眨巴眨巴眼睛,“你长得不错啊……”

“你撞了我。”他说。

“啊?”金毛团还没回过神。

“你从草丛中跑出来,然后撞了我,害得我弄脏了衣服。”

金毛团回过味来了:“你想找我兴师问罪吗!明明是你不好嘛,你也在跑,我也在跑,却只有你摔倒了,这能怪我吗?而且你还吓到了我。衣服……我的衣服也脏了,你看!”

他气坏了,这人怎么如此厚颜无耻呢?竟然倒打一耙。虽然他一肚子的怨气,奈何嘴皮子不够利落,没法和对方一样制造出“轰炸”的效果,只能一边气得发抖,一边努力保持涵养,一点一点地掰开来和对方争辩。

“你也摔倒了,而且还把我当成了垫背的,”别以为你蹦起来得快就能颠倒黑白,“不是只有叫出来才是被吓到的表现,还有,你的衣服之前就是脏的,和我无关。”

金毛团:“所以你承认你也把我撞倒了对吧!承认你吓到我了对吧!”

你这改口速度也太快了吧!

“你别叫……”他的头都被嚷嚷得难受了起来,同时又非常担心会不会有人被金毛团的声音吸引过来,给他添麻烦,“我承认了,既然如此,我们也算是打平了吧,能放我走了吗?”

金毛团眨眨眼睛。

他突然发现金毛团的眼睫毛长长的,带着点弯弧,很可爱。然而这么可爱的外表下却是恶魔一样的性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哈,我发现了!”金毛团大叫。

“小声点!”他赶忙去捂金毛团的嘴,却被躲开了。

金毛团得意地说:“你害怕别人过来,你果然是没有经过允许偷偷跑进来的。”

他说:“你难道不是?”

“是又怎么样,我跑得快啊。我知道来这儿的密道,你知道吗?我穿的都是方便的衣服,你却要提着大裙子,你跑得过我吗?你也别想告我的状,不然就得先跟他们解释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来这儿了,他们肯定会先教训你的。”

“你……你到底想怎样,我只不过是撞了你一下……”准确地说,是彼此相撞,他也是受害者之一。

金毛团的脸突然变得粉粉的,如同小天使一样可爱。若不是他已经在自身的惨痛经历中发现了对方的本性,说不定还会被迷惑一下。

“让我亲一下!亲一下就原谅你!”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嗖”地一下窜过来,先抓他的肩膀再勾他的脖子,然后——

 

“……嗯?”

喻文州半梦半醒间只觉得面前的人似乎是要亲上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对方的脸。

“你也睡得太沉了,都快掉下水了还不醒,幸亏我发现了,不然……诶诶诶,别捂我眼睛啊。”

是黄少天。有了这个意识后,喻文州的思绪又变得模糊而朦胧,离奇幻而真实的梦境只差一步之遥。

“刚说完,又睡了,我已经让你这么放心了吗,不知道该不该表达一下荣幸……有人……追赶……不安全……心……大……”

好吵哦,要是能安静一点就好了,太干扰睡眠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让他知道还有人在他身边。

随着意识的消散,那声音渐渐也远去了,宛如坏掉的留声机一般,变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他又睡着了。

 

“你去哪里了。”

他不吭声,两只小手捏着裙子揉啊揉啊揉,几乎把那块污渍搓成了一个鬼脸,脑袋垂得低低的。

“抬起头来。”

他怯生生地抬头,对上家庭教师严厉的面孔,脸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口袋藏着什么,交出来。”

他磨叽了两秒,才吞吞吐吐地拿出一朵蔷薇花。

“送……送给你。”

家庭教师愣了一下,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在外面就算了,到了这里,六岁已经不能算小孩了。你……以后要多想想,不为自己想,也要想想你的母亲,错过这样一个场合意味着什么……就算不出彩,也不能缺席,好歹挣个不功不过……国王陛下的孩子太多了……有些事不是能避开的……”

尽管风格不同,但这长篇大论的势头和之前那个金毛团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让他听得很不耐烦。相比之下,金毛团的话至少还听得懂,不像现在,听得快要睡着还得装出认真样时不时点头附和。

好不容易磨到对方说完,他马上有些呆不住,想快点到后面的宫室中找他的母亲,把自己摘下的花亲手送给她——想到这儿他就得意,幸好他足够机智,摘了两朵花回来,若不是刚才贿赂了家庭教师,她指不定要到父亲那儿告状,哪能说一顿了事。

“等一下!”他刚抬腿又被叫住了。家庭教师面露异色,把他拉到身前,蹲下身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一番,“你左脸……怎么了?”

说到这个他就来气,但他能实话实说吗?

“被狗咬的!”他说。

“狗?”家庭教师明显不信,这牙印怎么看都是人……还是个小孩。

“嗯,”他说得一本正经,“花园里养的小狼狗咬的。”

回到屋中,对着母亲,他也是这么说的。孩子有些自以为是的天真,以为自己真能瞒过其他人,却不知别人不过是顺着他的话说,哄哄他罢了。

他温婉又忧郁的母亲听了,只是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是吗?很大的狼狗吗?”

他认真地比划着:“不大,比我矮半个头。”

“只比你矮半个头啊!那已经是很大的狼狗了,是什么颜色的呢?黑色的吗?”

“不大的,是条小狼狗,”他纠正道,“金色的,特别闹腾。”

“如果他不凶的话,以后你们可以一起玩。”母亲提议。

“才不要呢,他特别不讲道理,我再也不想碰到他啦……”

 

“醒了?”

喻文州揉了揉脸,驱散困意,他先看了眼坐在船头的黄少天,又看了看两岸,发现周围的景物和昨夜看到的已经大不相同。

“你一整夜都没睡?”他问。

“是啊,不过你放心,我体质好,再撑一晚也没问题。”黄少天说话时仍在划船,不论是语气还是动作都非常轻松,不似逞强。

“还是别那么拼了,”喻文州劝道,“多休息,免得遇到麻烦时没了体力。”

“多谢关心啊,不过现在大概是不行了……你会憋气吗?”

话题跳跃有些快,喻文州愣了一愣,随即小心地观察起了两岸郁郁葱葱的乔木灌木。

“我会,但不能太久,”他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游泳也会,但也不能太久。” 



“那样就……”黄少天笑着说,“……好。”

“好”字刚落,他的后方右岸亮起一阵火光,半人大的怪兽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飞来,一张口就是赤红的烈焰。

是火龙。那个召唤师来了。

黄少天半蹲身,一手扶住船舷,脸上笑容不变,但已笑意全无,他的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右手搭在剑柄上轻轻地拂拭,像是在爱抚一朵娇嫩的花一般温柔。与此同时,凌厉的杀气从他周身飙出,喻文州打了个寒颤,那一瞬间,他感觉船周的水面都凝固住了。

“闭气!”闻言,喻文州下意识照做了,然后下一秒,黄少天掀翻了渔船,两人落入水中。火光在湖面上炸开,燃亮了低沉的夜幕。

喻文州张大眼睛注视着赤红的水面,绯色的波光炫目耀眼,在眼眸上刻下清晰的影像,直到他因为酸涩闭眼之时,视网膜上还残留着游走的光斑。那样绚丽的景象背后隐藏的却是无限的杀意,他其实是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但黄少天自信的态度和果断的动作让他完全没有实感,只是单纯沉浸在某种新鲜的刺激感中。

感觉过去了很久,然而实际大概只有一次吐息,他从背后被人抱住,带着往水面一处突兀的黑影下方游去。待探出头、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喻文州才意识到自己正位于渔船的下方。黄少天跳下水的同时巧妙地将船翻倒,船底朝上,在水面与船体之间隔出了一个狭小的空间,既不会被岸上的人看到,又可以在这儿短暂地休息、换气。

“你在下面等我,游不动的时候就抓住船舷,我会速战速决的。”甩下一句话,黄少天重新钻回水中,不一会儿,喻文州感觉船体微沉,上方传来打斗和叫骂的声音。黄少天竟是站在了船上作战。

他按照黄少天说的,静静地抓住船体等待一切过去。在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下,时间的流动变得极难分辨,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是不是已经临近天亮,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凉,手臂越来越酸,连呼吸都好像困难了不少。他努力地捕捉外界的动静,却什么都听不真切。脑中渐渐产生了奇怪的幻想,他开始怀疑水下是否真的安全,回忆起当初在塔的藏书中看到的奇闻异事:关于水怪、巨蛇……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贴上了他的背,他有些丢脸的惊呼了一下,声音不大,只有他自己听到。伸手摸了两下,喻文州有些欣喜又有些迷茫地发现,那并不是幻想中的巨大怪兽,而是岩石和淤泥。在他躲藏的这段时间,船不知不觉已经漂到了岸边。

如果按照黄少天的安排,他应该好好呆在船下,直到对方来找他,但是喻文州已经好久都没有接收到来自外界的讯息了,他按耐不住,深吸一口气,游了出来。

水面一片漆黑,没有火光,也没有天光。凭借体感度量时间果然靠不住,他以为自己在下面等了两顿饭的时间,事实上却连日出都没有等到。

从水下观察水面十分的困难,尤其是在光线条件不好的时候。喻文州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确定船上没有人了,他又看向岸边,在产生窒息感的时候才勉强看出有人在十米开外的林中打斗。

没有过多纠结,喻文州在“回到船底”和“上岸”中选择了后者。他暗暗在心中对黄少天说了声抱歉,其实他还可以坚持一会儿,但是这种对现状一无所知的状态已经让他的耐心消耗殆尽。

踏上岸的时候喻文州差点摔了一跤,吸了水的衣服比他想象的重,岸边的泥比他想象的软,黎明前的风比他想象的冷,泡在水中时还不觉得,一出水,已经适应了恶劣环境的感官重新开始工作,他差点被巨大的疲劳感打垮。

他本担心自己不够谨慎的动作会招致祸患,但好像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不管是敌人,还是黄少天,都在专注地与对方搏斗。

喻文州伏低身子,慢吞吞地移到了临近的一丛灌木后方,然后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至今为止,喻文州经历了两次普通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遇到的大事,一次是十年前的宫廷政变,另一次是前几天的黑塔战争,而且可以想见,他的身份注定他在日后大概还会有类似的“奇遇”。然而,在旁人眼中过着传奇生活的喻文州本人,却对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切没有太多感触。三岁时被母亲带入宫中,七岁时被大人们送到黑塔,乃至现在跟着黄少天前去风城……他身处风暴中央,却总能找到足够安全的避风港。

一次又一次,他把主动权交到他人手上,让自己在一旁做一个安静的跟随者,他并不认为只是一种逃避,每一次他都有在积极地思考、寻找最合适的处理方法,但或许是因为他总是幸运地碰上那些实力强大又为他着想的保护者,他构想的那些退路从来没有派上用场。

即使是这次也是一样。黄少天那相对于长辈来说太过稚嫩的面庞和有些轻佻的行为在一开始带来了一些误解,但相处了几日,喻文州发现他和之前那些保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强大、可靠,为喻文州挡下了所有的恶意和黑暗。

但是和之前不同,喻文州头一次、破天荒地对现状产生了微妙的不满和不甘。所以他在明知道黄少天的安排是最合适的情况下,选择了违背,然而尴尬的是,他并未想清楚自己不满的原因。

是因为他并不想跟着黄少天去风城吗?但三次中又有哪次是他愿意的呢,这种让他违背理智的冲动绝不仅是来源于他和黄少天在目标上的分歧。

目标……?喻文州觉得自己脑中灵光一现,好像捕捉到了什么,细思之时又想不分明。

“你躲在这儿啊!让我好找!”

视野突然开阔了,面前的灌木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猛然“炸开”,紧接着,一个黑影笼住了喻文州。

不是黄少天。

那人咧嘴一笑,抬起的手中握着把短刀,直冲着喻文州的脖子刺下。

喻文州还来不及惊恐,就被熟悉的寒意包裹住了。下一秒,男人的动作被迫停止,他的咽喉被看不清的武器贯穿,拿刀的手臂从根部被斩断。

没有多停留,黄少天转身又回到了战局之中,这次他更加小心,不但挡住了所有人的攻击,连那个召唤师被他巧妙地控制住,放不出一个成型的法术。

一切发生的太快,等喻文州反应过来,危机已经解除。他有些恍惚,看着倒在面前的尸体,一边恶心到反胃,一边却控制不住地盯着看,好像在强迫自己去习惯这一切。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晨风拂过他的面庞,把那些咸腥而温热的液体吹成了冰冷的液滴。他抓起袖子擦了下脸,放下手时发现不止是袖子,上半身无处不沾染鲜红的色彩。

新买的衣服又脏了啊。喻文州的想法冷漠到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倒在面前的男人突然动了动指尖。黄少天的攻击出了点小差错,竟然没能了解掉他。

意识到男人还有一口气时,喻文州怔住了。说来也是巧,恰在这时,他摸到了放在衣兜里的晶石——之前黄少天补偿给他的,在集市上并没有用完。

男人失去了一根手臂,喉咙被刺破,放着不管迟早也会死去。黄少天目前一对四,占优势,等他解决掉其他人再来补刀也不迟,反正男人已经没有威胁喻文州的能力了,他无需着急。

然而,现在还有另一种选择放在喻文州面前,一种他不敢细想,却隐隐为之激动的可能。他僵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男子,焦急地等着他再也不能动的那一刻,手中却紧紧抓着那块晶石,紧到手心被硌得发痛、手指微微颤抖的程度。

“哐”的一声,黄少天又解决掉一个。喻文州被震了一下,脑海中一直紧绷的弦断开,那块晶石在他掌心碎裂,一道黑芒打入面前的男人身中。

男人彻底不动了。 



 

明明已经离开了阴暗幽沉的水下,喻文州的胸口却出现了熟悉的窒息感,他不得不大口喘息,让更多的空气进入胸腔。

尽管无数次下定决心,但和真的行动还是有所不同啊。自己现在这种懦弱而惊恐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吧,喻文州苦笑着想。

他站起了身,离开那具尸体,往另一个安全而隐秘的灌木后走去。刚从水中出来时那种虚弱已经消散了,他总算是摆脱掉如新生小鹿一般颤颤巍巍的动作,然而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仍然萦绕四周。喻文州提醒自己不要多想,是那个男人先要杀他的,他做的一切都可以说是自保……

虽然以后可能就不是了,但是现在姑且先如此自我开脱,让他心里稍微舒服一点吧。

高大的林木遮蔽了天日,只有远处传来的时断时续的鸟鸣声宣告着清晨的到来。黄少天的动作越发轻快肆意,想来是因为四周有了光亮,他终于摆脱了半个瞎子的状态。

喻文州看着他挥剑如虹,先是觉得帅气非凡、心生倾慕,后来却有些震惊,他终于看清楚了黄少天的武器,那柄从未在他面前出鞘的“破剑”。

之前叫它破剑是因为那磕了无数口子的剑鞘和形状粗劣的剑柄,但今日一见喻文州才发现,和剑身相比,前面那些不如意之处都是小事。这剑的剑身怎么看都只是陶土所制,若是陶瓷,便是易碎,好歹也占了个锋利,可黄少天的剑上毫无光泽,边缘也不锋利,看起来甚至有点圆乎乎的,粗笨得像根棍子,和他本人的精湛剑术形成了可怕的反差。

若是放在今天之前,有人和喻文州说要用这样一把“剑”来保护他,喻文州想象力再丰富也不会信。可是刚才黄少天就是拿着它将袭击喻文州的男子瞬间击倒的。这件事给喻文州带来的震撼甚至掩盖了刚才杀人时的恶心。

不知不觉中,他聚精会神地观察起了黄少天的动作,默默记下他的每一个招式,揣测他一招一式间的意图,并在心中分析起来。他不会剑,但过往的复杂经历让他练出了一双看人的眼睛,渐渐地,他隐约猜到了黄少天的骑士父亲对这个儿子不满的原因。

黄少天的每一招都是沉稳大气的,但是他的每一剑都是“趁虚而入”的,典型的“趁你病要你命”,哪里有空子往哪儿钻。剑走偏锋四个字送给他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骑士讲究美德,一言一行都要正正当当,对决必须有来有往,不玩阴招,哪怕有实力也是遇强则强,遇弱则让、点到为止……他们大概不会喜欢黄少天这种刺客一般抓人漏洞的风格,即使在实力压制的情况下输给黄少天,大概也会不服气地认为对方是占了自己的便宜才侥幸得胜的。

看明白这一点后,喻文州对黄少天产生了微妙的同理心。在他的求学生涯中,因为魔力循环的速度不够拖累了施法速度,即使学会了强大的技能也无法运用于实战,只能在地形、时间差和对方心理等因素上精打细算,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谋求最终的胜利。若不是术士的技能本身就有黑暗的成分,并不强调光明正大,那他说不定就会是第二个被人诟病的黄少天。

当然,他是不敢自比黄少天的。从黄少天能用一把破剑贯穿喉咙来看,他本身的技术过硬。喻文州怀疑他之所以沉迷于寻找机会,更多是在追求一击定胜负的那种刺激感和成就感,另一方面,这种独特的风格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独特的战术,毕竟大部分人没有机会练习如何对付一个走着刺客风的剑客。

正当喻文州看得入神时,突然——

“你们行不行啊天都亮了哦,十个人打我一个现在只剩下两个了,还是早点放弃吧,小爷大发慈悲留你们一命怎么样,不过要是你们跑回去报信就不好了,所以还是算了,我会让你们死得痛快一点的……”

(帅不过三秒= =)

老天呐,这都一晚上没睡觉、打了大半宿的架了,还有力气说话啊。刚才明明还很安静的,难道是因为之前人比较多,迫于形势忍耐住了说话的欲望,现在没有危机感就开始放飞自我了吗?

喻文州翻了个白眼,把心中刚刚诞生的崇拜掐死在了摇篮里。黄少天这人还是当成学习对象吧,当成偶像……算了。

……等一下,是他的错觉吗?自从开始说话,黄少天的攻击还变得精准了一些?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搞不明白。

 

黄少天对局势的判断非常精准,他之前和来敌纠缠了大半夜,自从开始说话后,不过片刻就将剩下的残兵打倒在地。

结束战局后,他一挥剑甩去上面的血沫,然后利落地将其落入剑鞘,动作端得是潇洒帅气,可惜刚迈出一步就踉跄了一下,瞬间破坏掉了他仅剩下的一点冷酷剑客气质(大部分在开始嘴炮时就已经破坏掉了)。

喻文州原本有些担心黄少天会怪罪他没听话偷偷跑出来,正踌躇着不敢上前,见状赶忙小跑两步过去扶住了他。

“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黄少天有些疲倦,精神也松懈了不少,一时忘了克制自己,顺手在喻文州的腰上摸了两下。

“有点累,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看来确实累得不轻,连话都少了,刚才叽叽咕咕说了那么多,感情是回光返照。

他们回到船边,黄少天把它翻转过来,两人都躺了上去。船小,两人紧挨着对方才勉强躺下。这熟悉的场景让喻文州回忆起了几天前在小山村荒屋的单人床上过的那晚,那时他还在防备黄少天,而现在,黄少天却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了。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黄少天迅速入睡了,平稳的呼吸扰动了喻文州的额发,挠得他脸颊发痒,他想翻个身,但空间不够又懒得起身,也就算了。

 

休息之前,黄少天刻意把船往河中间推了推,水流速度不快,但积少成多,一觉起来后,他们已经远离了那片是非之地。

黄少天睡得精神饱满,挑了两下水就捉到了鱼,剁掉脑袋刮了刮鳞片,直接生吃了。喻文州则完全相反,原本脸色就是有些病态的苍白,现在两眼下又挂上了大大的眼袋,脸颊却红得不太正常。

按理说他之前好歹睡了半宿,不至于如此疲乏。黄少天有些紧张,他怀疑喻文州是被杀人的场面吓到了,他非常自责,又不敢道歉,生怕惹得喻文州再想起来。

他找了处浅滩停船,在岸上生火、搭好架子开始烤鱼。希望喻文州吃点东西后能好一些。

喻文州把黄少天的好意看在眼里,心里感激,却也知道这没什么用,他闭上眼就会想起那个被他杀死的男人,偶尔还会产生双手染血的幻觉,这让他有些害怕睡去。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持续了一上午,他开始怀疑自己会如此难受是因为心理素质不行,这种猜测让他更加消沉,恶性循环。

另一边,黄少天还在犹豫着要不要道歉并解释一下自己其实不是嗜杀的人,手段看起来凶残但都是一击毙命其实并不残忍。他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还把喻文州当成是不谙世事的小白兔呢。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这时,喻文州说话了。

“什、什么?”黄少天如临大敌。

他担心喻文州会根据问题的答案决定接下来面对他的态度,顿时紧张不已。

“你第一次杀人时,是什么感觉呢……抱歉,我没有恶意,如果你不想回答就算了。”喻文州说。

喻文州的本意是想参考一下黄少天的经历,试着调整自己的精神状态。黄少天却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还以为喻文州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杀起人来毫不手软才这么问的,马上就开始辩解起来:

“其实我也没杀过几个人,大部分都是他们先来攻击我的,还有几个也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做了不少坏事,我算是替天行道。刚才那些人打伤了放走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他们跑来镇子上堵我们明显是有组织有计划的,我是担心他们活着回去会通风报信,把我们的位置都泄露了,到时候他们已经摸着了我的实力,肯定会多派一些人,说不定还会安排针对我的手段,我们的安全就没保证了。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把你还有灭神——的——”

黄少天的脸僵住了。

喻文州也是一脸崩溃。

灭神的诅咒和他们新买的衣物还有钱都被装在包裹里,而包裹自然是放在船上——黄少天要划船,喻文州在补觉,谁有空一直抓着它呢?

然后,不久之前,黄少天霸气地一挥手,把整个船掀翻了。

至少,他没忘了把我给捞上来,喻文州苦中作乐地想。 



作为一个行动派,黄少天当即开始脱起了衣服,准备下水。

喻文州连忙拦住了他。

“你打算就这么下去找?那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黄少天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太急了,你说得对,那东西早就掉下去了,现在大概已经到了下游的某处了吧。”

“也不一定,”喻文州说,“一般来说,水底的水流速度比水面慢,而且有岩石和水草等障碍物,那个包裹还挺沉的,说不定还在上游的某处呢。”

黄少天叹息一声:“如果是在上游就好了,至少还有个搜索范围。”

喻文州安慰他:“别急,我有办法。”

他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块晶石,默念起了咒术,一时魔力涌动、紫光大盛。片刻之后,晶石在他手中碎裂,喻文州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了眼黄少天,报出了一个方位。

那一瞬,黄少天的表情恐怖得可怕。

和之前面对来敌时的杀意不同,他此时的反应更近乎于惊恐,似是想到了什么糟糕的事一般。

“我知道那个地方,大概……会有麻烦。”

 

他们这个国家有个特点:水多。

暴雨说下就下,冬天都没个消停;河流多、湖泊多,还有一片内海;另外还有不少研究表明地下水资源十分丰富云云……

掉下水的东西顺着水流远行,有时会被送到几百里外的地方,被陌生人捡到、或是在水底永远沉默下去。

某些水流汇聚之地,由于独特的地势构造,流经此地的东西大都只进不出,水底沉积着大量物品的残骸,乃至人或动物的遗骨,积年累月之下形成了恐怖而美丽的景象。

这样的地方被人们称为“墓场”。

墓场不但是死地,也是宝库,它可能收纳了数百年前的古物、珍惜生物的遗骸和意外遗失的珍宝,让无数投机者趋之若鹜。但真正敢进入墓场的人寥寥无几,其中大部分更是有去无回。

能留住东西的地方自然也容易留住人,很少有人能活着从墓场中逃出,即便是幸运地脱离也很难捞着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为了灭神的诅咒,黄少天这辈子都没兴趣跑来墓场冒险。

更糟糕的是,他们要去的墓场大概是所有记载在册的墓场中最奇特也最危险的一个。它并不像其他墓场那样坐落在湖泊或海湾底部,而是扎根在了一片庞大的湿地深处。这片湿地还特别有名,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湿地中住着不喜外人的水妖和体型壮硕的巨兽。

也难怪一向活力充沛的黄少天都蔫了,看向喻文州的眼神一次比一次愧疚。

喻文州倒是没有怪罪他的想法,他自己上船时也没想起来这事,没什么立场指责黄少天。事实上,和黄少天的当机立断相比,他在找回灭神这件事上态度有些暧昧不清,甚至数次想要劝说黄少天放弃算了。比起命来说,神器的诱惑都没那么大了。

 

不过喻文州还没来得及把想法组织好来说服黄少天,自己就先病倒了。他在寒冷的河水中泡了太久,又被夜风吹了大半夜,接着又是差点被杀又是第一次杀人……身体不适加上精神压力双重夹击,他一下子烧到了昏睡不起。

他们身处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根本找不到适合养病的地方,身上的钱财丢得干净,连换洗的衣物和熟食都没有,灭神的诅咒还丢了,一大堆状况把黄少天压得满面愁容,还要打起精神安慰喻文州。有几次喻文州迷迷糊糊地从梦中挣脱,恍惚间感觉黄少天的面容消瘦了许多,他有些担心再这样下去黄少天也会病倒,于是便想着给对方减轻一点压力。

第二天黄昏时,他感觉自己的温度下去了些,也不总是迷迷瞪瞪搞不清状况了,便趁着黄少天煮汤的时候和他搭话。

“这两天你都不怎么说话了。”

黄少天的下巴上冒出了细小的胡渣,以往他总是在早上洗脸的时候用锯齿边的草叶揉掉它们,这两天没心思管,便让它们得了机会蹿头,这让他看起来成熟了不少,颇有点沧桑颓废的气质。

“没什么心情,”他说,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冷淡,又补充了一句,“你快点好起来,到时候我会说到你烦。”

喻文州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我现在想听你说话。”

黄少天有些困惑,他用龟壳盛了一碗汤给喻文州,自己拿着块不知什么动物的肉啃了起来。

“你想听什么呢?我以为你这些天应该已经听烦了呢……先别说话,趁热把汤喝完。”

喻文州喝了口汤,里面的鱼肉十分甜美,但却掩不住草药的苦味,他不得不屏息大口吞咽防止自己因为受不了味道而反胃。

“说什么都行,说一说你在做雇佣兵时的有趣经历?”

“那种事到底哪里有趣了……”黄少天看起来毫无兴致,不过还是听话地讲起了一次出海时的经历。

“离家出走之后我被一个男人收养了,他只比我大八岁,我管他叫魏老大。魏老大也是雇佣兵,他比较厉害,不但自己接活,还带着一帮兄弟一起吃饭。我那时特别崇拜他,一心想加入他们一起出去接活,但是魏老大说我年纪小,总是不带我。

“魏老大他们的据点在海边上,那边的人捕鱼为生,有一天我在街上无所事事地闲逛时听见几个渔民抱怨说来了海鬼,没法出海,怕是要饿几天肚子。海鬼是一个很恐怖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有没有正式的名字,反正渔民都是这么称呼它的。听说海鬼来时海里的生物一朝一夕就会全部消失,有的是逃到别处去了,有的是被海鬼吃了。渔民不敢出海,一旦撞上海鬼,必然有去无回。

“当时我已经比村子里所有的年轻人都厉害了,连魏老大都常常在我手下吃亏,但他还是不肯带我出去……你大概猜到了,我趁着大人不注意牵走了一只小船出了海,准备去见识见识传说中的海鬼,然后打败它,这样就能证明我的实力了。

“我从没有一人出过海,还没见到海鬼就在海上迷了路,又没带够水,差点就渴死了。到了第三天,我开始看见幻象,那幻象非常美好,妈妈端着我最喜欢吃的小甜点在一边微笑着向我招手,若不是身上早没了力气,我可能就要扑过去了——当然,那里没有什么妈妈,只有深不可测的大海。

“就在这时,我突然注意到远处的海面有一些不对劲,有那么一片区域和旁边的水面颜色不一样,看起来要深沉许多,那块东西移动得很慢,但还是渐渐靠近了我。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一大块漂浮的海藻或某些生物的卵囊,也可能是一条随波逐流的鲸。但渐渐地我意识到了不对,那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一根冰锥扎上了神经,整个人突然冷了下来。尽管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我还是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紧盯着那块东西。

“后来,实在受不了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恐惧,我想,‘来个痛快吧’,反正没有淡水迟早也要完蛋的,现在不过是提早了些,然后我深呼一口气把脑袋伸到了水下。”

黄少天停住了。

他脸上又出现了刚知道灭神的诅咒在墓场里时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是海鬼?”喻文州问。

黄少天点点头。

“但那和我想得完全不一样。那并不是什么‘鬼’,而是一群莫名其妙凑在一起的……怪物。”

“海怪……吗?”喻文州想到了传说中的塞壬。

“那一片海的颜色比旁边深,而且并不是只有水面这一块,而是延伸到了看不见的海底,就像一根巨大的、由水形成的柱子一样在海里移动。柱子的里面全部都是巨型的怪兽,它们被困在里面没法出来,但是一旦你主动进入,那……”

黄少天并不害怕鱼和蛇,也不怕龟和章鱼,在他眼里,这些东西要么和自己无关,要么都是食物。

但,要是这些东西都长到几十、数百倍大呢?要是它们的眼睛都比你整个人大呢?仅仅是面对它们,你就会失去反抗的心思,这是一种原始的、人对巨物的恐惧感。

沉默了一会儿,喻文州轻声问:“后来呢?你逃出来了、活下来了,对吗?”

“魏老大找到了我,他连着用了三四次瞬移,诅咒之箭和击魂术不要钱地放,把我带回了岸边。”

“……他是一个术士?”喻文州有些惊讶,很少会有术士愿意去当雇佣兵,在外面跑劳心劳力不说,挣到的钱都不一定够买补充用的晶石。黄少天的领养人也是个奇妙的人啊。

黄少天点了点头:“魏老大可厉害了……这个以后再和你说吧。其实这次经历中除了又饿又渴地躺了好几天,我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就惊险程度来说和日后的一些事没法比,但那种感觉……水下有那样大的东西,但是当你坐在船上时却什么都看不到,它的牙可能比你的一个人还要高……”

喻文州制止了他。

“够了,不要再说了。”

他压着黄少天去睡觉,自己却有些睡不着。

黄少天在回忆的时候脸上时不时闪过一丝惊恐,他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喻文州不认为海鬼会让他害怕到这种程度。

他真正害怕的,并不是巨兽,而是未知、是想象,是他在面对一片平静的水面时产生的全部幻想。

而现在,他们正要去一片据说有着水妖和巨兽的沼泽地,寻找沉在水底墓场里的灭神。

哎,怎么偏偏就跑到那种地方去了呢,水流的速度哪有这么快……除非它不是自己漂过去的,而是被什么人带过去的——不,人也没有这么快,是别的什么……

水妖……

水下有那样的东西,但你坐在船上时却什么都看不到。黄少天的话语突然窜入喻文州的脑海,他恍然大悟,后知后觉地出了身冷汗。 



喻文州的烧还没退,但他说服黄少天提前上路——拖得越久,灭神的诅咒越不安全。

“我还没有那么脆弱,一点风都吹不得。”他的语气很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以我们的速度,至少要日夜兼程走上一天才能到博格的边缘,在遇到真正的危险前,还有足够的时间休息,实在没必要继续在原地浪费时间了。”

在黄少天反驳之前,喻文州单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起身凑近了他。他清楚地看着黄少天的表情越来越惊讶、脸色越来越红,自己的身影在对方的瞳孔中渐渐清晰起来。他在黄少天呼吸急促地想要撇开头时将额头贴了上去。

喻文州问:“感觉到了吗?”

“什、什么?”黄少天呆呆地问。

“已经不怎么热了,烧差不多退了。”

静默两三秒,黄少天突然清醒过来,他猛地后退,有点狼狈地跳起身,背过身去不看喻文州。

“咳、嗯我知道了,那我们出发吧。不过如果你又烧起来那就优先养病……”

真是太好逗了,喻文州打量着藏在金发中那发红的耳朵,感觉自己的恶趣味又藏不住了。

 

黄少天没有被蒙混到底,他多少意识到喻文州的某些行为根本不是无心之举,而是有意在作弄他,但喻文州正生着病,灭神的诅咒给他搞丢了,这个时候算账似乎有些理亏。

更何况(尽管他绝不会承认),那些行为并不让他讨厌。

他们到达博格沼泽的时候,天上飘下了毛毛细雨,灰色的阴云连绵不绝、遮天蔽日,偶尔出现一两道蛛网般的闪电将天幕分割,伴随着听起来有些沉闷的轰鸣雷响。

暴雨要来了。

黄少天原本打算放弃船只走旱路,水中混着大量的淤泥和比人还高的芦苇,一不小心就会搁浅,而且还有水妖……但是沼泽中的陆地本来就少,一下雨往往就被淹个干净,在这种情况下放弃船显然不太明智。

他在喻文州病得半昏半醒时给小小的渔船做了点改装,船身被拓宽了,上面还搭了个简易的雨棚,这时便派上了用场,两人猫在船中,在打湿的草叶上堆了木头,烤起了火。外面大雨磅礴,小船摇摇摆摆晃得厉害,船内却光明而温暖,有鱼吃、有汤喝。这种奇妙的反差让两人有了点相濡以沫的错觉,恍惚之间喻文州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生命中最早的破旧却温馨的家,心里暖洋洋的。他想和黄少天聊聊天,不是打探消息的那种,而是真正的聊天。

一开始是他说一句,黄少天回几句(比平时说得要少,看来他还是有些消沉),然后喻文州再找下一个话题,后来黄少天来了兴致,两人才真正聊了起来。先是不痛不痒地讨论了一下目前的国家形势,然后黄少天分享了几个冒险的经历,作为交换,喻文州说了几个在书本上读到的趣闻,最后两人拿着邻国的大小眼王储开了会儿玩笑,终于准备睡了。

喻文州坚决不同意再让黄少天熬上一整夜,妥协的结果是他先守夜,下半夜再叫黄少天起床,这样等天一亮,他们就可以出发了,还能节省点时间。

黄少天辩驳了两句,没说过,只能老实地躺下了。

大概是因为之前的作息不规律,身处的环境又危机四伏,黄少天难得失眠了。练武的人就是这点不好,当他们紧张的时候周围一切的动静都会被敏锐的神经捕捉、放大,他无法自控地感知起了喻文州的一举一动。

黄少天决心想点别的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他琢磨起自己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喻文州牵着鼻子走,百般调戏而全无反抗之力,只有在外敌来袭时还能装装逼。自己明明是调戏撩人界的弄潮儿,竟然会被看上去毫无经验的喻文州玩弄于鼓掌之中,甚至如同温水里的青蛙一般在潜移默化之下变得无力抵抗。

他觉得首先喻文州先天情商就高,又从小经历人情世故,天赋和锻炼都不缺。再加上自己对喻文州有好感,本来就居于劣势,又因顾虑喻文州的身份,很多手段用不出来。所有因素加在一起,才造就了今天喻文州全面压制了自己的可怕局势。

可是这没法解释喻文州应对黄少天时的那种分寸感。

在外人看来,黄少天大概是一个有些活泼过头的年轻人,充满热情、和谁都能迅速打成一片。但他自己知道,这只是一种“面具”,他本质上有着非常冷漠的一面,任何不经允许入侵到他在心中划下的“界”中的人都会被他用各种方式教训一顿,然后赶得远远的。

然而至今为止,喻文州始终在那道“界”的附近撩拨着黄少天,却从未真正侵犯进来,他让黄少天心里发痒,却不感到难受。即使是天生高情商又从小经历人情世故的人也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中对一个陌生人掌握到这种程度吧?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或许这就是他的天赋所在?

说到底,喻文州为什么要逗他玩呢?喻文州对他又没有好感,也不像当初的他,需要在骑士面前装成混混,不得不表现出轻浮的样子……难道就是为了报复自己占他便宜?可自己并不怕被占便宜啊……

黄少天浮想联翩,越想越精神,完全睡不着。

喻文州守夜本来就又困又无聊,黄少天这稍微来点小动作,他马上就发现了。

“怎么不睡?”他凑到黄少天身边。

黄少天立刻稳住身子,一动不动装作睡着了。

这哪能骗得过喻文州,他问:“你是不是睡不着?”想了一下,又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黄少天憋不住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睁不睁开眼好像没什么区别,火早熄掉了,啥都看不见。

“我又不是小孩子,讲什么故事啊……就是没有睡意,你不用管我,过一会儿说不定就睡着了,再不济,闭目养神也挺好。”

喻文州非常自然地帮他捋了捋头发,在他身上拍了拍,让五岁之后就没有再享受过这种待遇的黄少天别扭不已,“睡吧。”

说来也奇怪,这两个字一出,黄少天真的困了起来,他凭直觉看着黑暗中大约是喻文州的脸庞的位置,问出了一个比“为什么会被喻文州调戏得毫无还手之力”还要让他疑惑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恨我呢?”黄少天看得出喻文州刚才那种关心的态度并非虚情假意。

喻文州温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一点惊讶:“我为什么要恨你?”

“我对你并不好,”黄少天说,“一见面就攻击了你,强行带着你去风城,又动手动脚……”

喻文州沉默了一下,语气有些诧异。

“你在说什么,你对我很好啊。”

“啊?”黄少天有些懵,他想过很多种回答,唯独没有这一种。

“不管手段如何,你确实从战场中保护了我;我不能落入骑士之手,是你设法带走了我;这一路上,你没有让我饿过;宁可自己淋雨也要让我休息好;明明知道会有麻烦,还是让我逛了一天集市;生病时也是你在照顾我……反倒是我,这一路上没有帮上忙反而拖累了行程,实在没有理由再抱怨什么了。虽然我并不想去风城,但为了还没有发生的事无视这一路上你为我做的一切,兀自心生怨恨,这我是做不到的。动手动脚的事……”

说到这,他的声音带上了点笑意,“前两天确实让我不爽,不过现在我俩也算是打平了吧?”

黄少天一时无言,他没想到喻文州竟然如此豁达,倒显得他有些小气了。

 

就在这时,船身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黄少天反应迅速,马上弹起身抓住喻文州帮他稳住身形,同时拔出剑来备战。

他们很快意识到晃动的并不仅是渔船,而是整片大地,外面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包括两声听起来就很奇怪的动物嘶鸣,最后随着一声近距离的巨响,一切总算是结束了。外面传来沙沙的声音,黄少天一探头差点被草叶淹没。他们的船竟然被弄进了一处葱郁的芦苇中,下方的水不够深,船搁浅了。

“地震……?” 



不论是黄少天还是喻文州都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他们很快就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中清醒过来。黄少天跳下船,踩了一脚软泥,他要把船推回水中,在余震到来前找一个开阔的地方休息。

“你做什么?”他一转身才发现喻文州也跟了出来,术士撩起了袍子的下摆,半只脚已经迈出了船外。

“下船啊,”喻文州歪歪头,有些不解,“你不是要推船吗?”

“不碍事的,你呆着船上就好,这下面都是泥,没练过的人小腿都要陷进去。”

喻文州也知道沼泽中并不安全,吸血的小虫和毒蛇隐匿在泥沼水洼之中,对经过的所有生物虎视眈眈。但这种危险对黄少天来说一样是存在的,他甚至没有术士特有的抗毒体质保护自己。

“我坐在船上会增加重量,下来还能帮帮你。”

 

结果还是两个人一起上阵推船了。

“这边的水脏,洗衣服是没指望了……”船舱内重新点上了火,两人围着柴火烘烤湿漉漉的小腿和下衣,“这样很容易生病的。”

黄少天担忧地看着喻文州脏兮兮的袍子,还试图扯衣服给喻文州擦腿。

喻文州怀疑自己发烧的事说不定给黄少天留下了“喻文州不能沾水”的错误印象,他委婉地拒绝了黄少天的好意,并提醒黄少天,他们新买的衣服早就和灭神的诅咒一起沉睡在沼泽的深处,现在身上这身本来就没干净到哪去。

外面突然又是一阵骚动。

喻文州以为是余震来了,他把火扑灭,然后缓缓躺下平衡船的重心。黄少天匍匐着去了船头,借着天边微弱的晨光观察情况。

那是什么?

它足有小船那么长、一幢小屋那么高,土灰色的背部,白中带着黑点的肚皮……在黄少天看过去的时候,它猛地跳起,在空中四肢舒展开,脚趾间的连着半透的蹼。虽然有些难以置信,这应该是只巨型的蛙。

黄少天还没消化完内心的惊疑,那蛙又是一跳,一瞬间看上去好似已经触到了云端,当它落地时引发了大地的震动,溅起的水花(就规模来说,这完全可以称作巨浪了)将两人乘坐的小船推出了数十米,若不是黄少天及时调整姿势,怕是要被这一下直接丢出船外。

他勉强稳住了船,扶着船舷起身观察那只蛙,没想到一抬头就和对方对上了视线——蛙的眼睛并不在正前方,但它毫无疑问正在注意着黄少天,下一秒,它往前挪了挪,奔着船来了。

剑客的本能抢先了理智一步,黄少天还没有思考出对策,手却已经搭在了剑上,战斗一触即发。然而,有人比他更快。喻文州按住他的剑的同时整个人压到了他的身上,看上去是打算全力阻止黄少天动手了。

为什么?黄少天大吃一惊,他想出的四种策略没有一个是对付眼下这种情况的,谁能料到一直很配合的喻文州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发难呢?

喻文州难得强硬地不留一丝余地,他用一种扭曲的姿势卡住了黄少天的关节,如果黄少天多留意一下就会发现,这控制身体的方法和他当初在塔顶抓喻文州时用的一模一样。

然而喻文州终究不是身体强壮的雇佣兵,他学到了关键诀窍,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完成一系列动作。黄少天很快摆脱了控制,转了大半个身体过来,他有些慌乱地意识到蛙已经近在咫尺,四周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你……”黄少天刚开口就被堵住了。

喻文州又一次企图压制黄少天,他想说什么,但在激烈的对抗中话语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没有一字一句顺利吹进黄少天的耳中,于是他放弃了,并毅然决然地吻住了黄少天。

像是一只被抓了七寸的蛇,黄少天安静下来,瞪大眼睛数着喻文州的睫毛,心中炸开了一万朵烟花,浑身提不起劲、软得不像话。

和黄少天那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的吻完全不同,喻文州的动作非常温柔,带给人的感觉却像葡萄酒一样后劲十足。他先用chun贴着黄少天的润了润,然后伸出一小截舌尖一下一下舔舐描绘着chun瓣上的纹路,等两人chun上的温度都没了差别、像是化开了一般分不出彼此时,才悄悄地探入了口腔,被黄少天的牙关挡住时也没有勉强,只舔了舔那两颗小虎牙——它们总是在黄少天滔滔不绝时露出月白色的尖儿,相当有存在感。

把黄少天唤回现实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抬头一看,蛙已经离开了。

 

“蛙对静止的东西不敏感,我们也不是它的食物,遇到时不要动就行了。”

“原来如此。”黄少天说着又想起了喻文州让他“静止下来”的手段,那个吻……他的脸“噌”地一下红了,却还要强装镇定,“那真的是蛙?我的意思是……它看起来确实和青蛙差不多,但那个大小也太非同寻常了。”

“博格蛙,只在这片沼泽才有的物种,”喻文州边煮汤边解释,“寿命很长,只要活着就会不断生长,大约三十年前人们曾经捉到过五米高的,是至今记录中最大的一只。”

“厉害。”黄少天感慨了一番大自然的神奇,又抒发了一下对接下来的行程的担忧,就是不提那个计划外的吻。

喻文州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提,他笑了一下,缓解空气中微妙的尴尬,继续给黄少天做着科普工作:“博格沼泽的生物和外面差别很大,有很多生物都是这边独有的,你不认识也很正常。因为这边能找到几种术士使用咒术时常用的媒介,所以塔里有很多相关记录,包括前人的研究和游记,还有近些年外出历练的学徒留下的报告。你要是信得过我,可以听听看。”

“那我就不客气了,”黄少天说,“幸亏有你在,不然刚才估计得有一场恶战,我肯定是信你的。”

“首先……”喻文州说,黄少天立刻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博格蛙的肉质鲜美。”

“……啊?”

“肝脏口感很好,搅碎了可以煮汤。”

“等等,你的意思是……”

“没有毒,扒了皮就能食用,沼泽里遍地都是。”

“好了好了,我懂了,下一个。”

 

喻文州拟好的博格沼泽食谱暂且放下不提,另一个引起重视的问题是有毒的沼气,他身为术士别的不行、毒抗还是拿得出手的,但黄少天就不太行了,现在在沼泽外围还不明显,等更加深入的时候恐怕会有麻烦。

“解决的方法也很简单,少天,能把剑拔出来吗?”

黄少天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是个棘手的问题,而且,“少天”?喻文州是什么时候对他换了个称呼?他要叫回去吗?文州?

他想着想着,脸红了起来。文州……会不会太亲密了?

黄少天的手上功夫倒是没有耽搁,他把破剑交到了喻文州手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喻文州利落地抓住自己的一撮银发,毫不犹豫地挥剑——

“你这是要做什么?”他急忙拦住了,那剑的边都是圆的,喻文州这下砍下去肯定断不了,只会把头发扯得生疼。

“术士的头发浸透着平时使用咒术时逸散的黑暗元素,应该能庇佑你不受毒物侵害。”

“我来吧。”黄少天有些心疼地撩起一缕银发,将其斩落。他有心帮喻文州修一修发尾,但工具有限,只能算了。

喻文州把发丝编成手环系在黄少天左边的手腕上,嘱咐他小心不要弄掉了。

“这样能撑一天,等失效了再剪……”

“一天就会失效?”

“离开了术士,头发上的元素很快就散了。”

也就是说他们呆的越久,喻文州就要剪掉越多的头发……

这么一想,黄少天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坚定,他默默立下决心,五天之内必要找到灭神的诅咒、从沼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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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到底哪里有敏感词?一个字不动挪过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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