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喵团子

   

【黄喻】监守自盗(1-10)

对3、4、5章的细节剧情做了改动,对后续剧情的影响不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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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少天混在一群帝国的骑士中,向着黑色的塔进发。和周围那些穿着光鲜亮丽的帝国栋梁相比,他的装备简直就是路边摊上两个银币淘来的劣质品,挂在身侧的剑哐啷哐啷地响,手柄部分竟然是灰不拉几的木头。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面前这座被国王视为眼中钉的塔。塔的高度惊人,若是加上顶部刺出的接骨木,甚至超过了国王陛下打造了数年、极尽奢华的行宫。塔身不知是什么材质,通体乌黑,上面一个窗户都无——也有可能是用魔法盖住了。黑塔周围地势平坦,寸草不生,它是方圆数十里的土地上唯一的建筑。和那些建在峭壁之上或沼泽之中的术士塔不同,黑塔的姿态是那样嚣张,散发出极具张力的存在感,藐视一切不逊的挑战者。

或许是他的姿态太过悠闲、表情太过放松、外表又太过破落,骑士们不断向黄少天投以或轻视或不屑的眼神。为了攻陷这座立于帝国腹地的“钉子”,国王筹备了太久太久,投入了太多太多,他无法接受任何失败的可能。领主们被半逼迫着献出麾下的骑士。国王又花了将近一年将他们整合、收服,交由帝国骑士长做进一步的训练。妃嫔们的脂粉钱被匀出去了大半,用来吸引那些桀骜不驯又本事非凡的雇佣兵为之出力。最后仍觉不足,竟是连黄少天这样没什么本事的小混混都被召集过来充数。

看看他啊,穿的都是什么破烂,哪怕是稍微有点尊严的人都不会允许自己在帝国的骑士面前穿的如此邋遢。他不停地说话,不管别人是否愿意听,说的内容更是毫无营养——无非是拿到酬金后要去喝两壶烧酒,再睡了村子里那个总是鼻子看人的姑娘。

骑士们试图离他远点,避免不幸被他缠上,但好像都不怎么成功。穿着重甲的人想要躲开灵活的布衣泼猴实在难度太高。

“骑士兄你们不行啊,要再灵活一点,那些术士可是非常狡猾的,你们这样活不过三秒啊……”

真是吵死人了,要不是黑塔就在前方,即使冒着违背国王意志的风险,我也定要让这小子尝尝骑士剑的滋味。没错,打完黑塔就教训教训这小子,让他明白谁才是“活不过三秒”的人。

当然,前提是他不要自己先死在术士的击魂术下。不过看他一身布料……大概不会太容易。有几个人如是想着,铠甲下的脸露出了充满恶意的诡笑。

从队列的前方传来号角声,略显涣散的队伍重振精神。骑士长驻守皇城,领头行动的是地位和身手仅次于他的大骑士——骑士长最骄傲的孩子,他纵马从队伍前疾驰而过,挥舞着帝国的旗帜,一边让人传话下去。

“准备进攻!”

一阵铠甲摩擦窸窣声,众士卒都调整姿势,握紧了身侧的宝剑。就连一直走神的黄少天也站得直了些。

 

喻文州疾步穿越回廊,逆着其他惊慌失措的黑塔术士们,往塔顶走去。

黑塔四周没有任何可供躲避的屏障,帝国的骑士从四面八方围过来,逃跑几乎是妄想。塔中最厉害的术士是塔主,他召集了黑塔中最厉害的七名术士一同开启了位于黑塔八个方位的组合法阵,靠这个应该可以给敌人造成不少损失。

但喻文州很清楚,这只是饮鸩止渴。对方的人太多了,他们即使有以一敌百之力也不可能打赢。更何况,塔里更多的是像他这样的“菜鸟”,而不是黑塔之主那样在帝国赫赫有名的大神。

搞不好,今天会被杀死。

心里默默揣度着形势,喻文州终于爬上了黑塔之顶。连着上了那么多层,运动让他终年惨白的面孔染上了薄薄的粉。

塔顶是塔主和七名高层议事的场所,普通的术士一年只能上来一次——进行考核的时候。考核失败者将失去在塔中学习的资格,被逐出塔外,永不得再次入内。喻文州在塔中的数年几乎年年都擦着线留下,对这个地方自然是没有什么好印象。

议事厅的门平日里是用咒术锁上的,今日塔主显然没有多余的法力可供这里耗费了,大概也是没有想到,事到如今还有人有闲情跑到塔顶生事。总之,喻文州轻松地推开了门,准备好的符纸和晶石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房间里面是一张圆桌,周围放着八张凳子。桌子正上方的有一块魔晶,上面篆刻着复杂的纹路。即使是塔主那个级别的术士也不可能靠一人之力解开全部。

晶石的中央是一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法杖,它是黑塔的镇塔之宝,传说级别的武器——灭神的诅咒。

这法杖本是帝国王室的传承之物,来自帝国的建立者,一个强大的术士。然而随着世代更迭,如今的王室魔力衰弱,已有百年没再诞生一名能够进入“神之领域”的术士了。灭神的诅咒也就被封印起来,沦落为寻常的王室收藏品。

距今十年前的宫廷政变中,这传奇的武器被盗走,匿于民间数年。大概在两三年前,黑塔之主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突然对外公布了灭神的诅咒的消息,表明这把银武已归黑塔所有,拒绝将其归还王室。

原本帝国的掌权者总是王室中能力最强的术士,国民以当术士为荣,不像周边国家那样厌恶暗夜系的法术。但随着王族血统能力的衰退,近百年形势出现了改变。现在的王干掉了他那个法力稍强些的兄长,登上王座,从此实行新政,术士的一系列福利被取消,舆论的风向也随之改变。如今更是以“夺回灭神的诅咒”为名,纠集了士卒前来攻打黑塔。

别看这黑塔从外表到名字都透着反派的气息,它可是所正儿八经的学校,专门收容那些有天分却没有财力走上术士之路的平民子弟,原本也是在帝国范围内声誉极高的民间组织。然而这些年在国王有意为之的经营下,它被扣上了反叛的污名,失去了原来的名誉。

可怜全塔上下没有一个贵族子弟,从国王下令到执行,漫长的时间里连个愿意帮他们说话的人都找不着。

塔主在宣布灭神的诅咒的消息时就做好了和帝国翻脸的准备,本是打算遣散学徒,专心备战的。然而在送走了一些学生后,却还是剩下了这么多,有的是想趁此报恩,有的是早就没了别的去处——比如喻文州。

想到这里,喻文州的神色有些黯然,今天黑塔上下已是凶多吉少,他才十七岁,纵使之前经历过不少悲欢离合和人间丑恶,也无法淡然以对。

随即,他的神色又坚定了起来,不管怎样,他必须要活下来!他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不能死在这。他微微凝神,将杂念排空,双手相贴,默念了几句咒语,然后双手掌心向上张开。

灭神的诅咒闪烁几下,竟然破开了晶石的禁锢飞出,落到了他的手上。

那一刹,喻文州的心中感慨万千,他握紧了杖柄,感受上面细致的纹理和内部流淌的魔力,又轻轻将脸贴了上去,灌注精神力感应杖芯中细微的回应。

终于,终于被他拿到了。

沉静如他也忍不住露出了欣喜。

“那边的术士,你在偷偷摸摸做什么呢?”

像是一桶水从头顶浇下,血液都被冻住了一般,喻文州感觉自己无法呼吸,内心的恐慌掐住了他的咽喉。

帝国的骑士……怎么可能,明明塔主还在下面镇守着才对!他们怎么可能走到这?!而且,为什么自己完全没有感应到任何气息的靠近?

不给他任何自欺欺人的机会,下一秒,他被人放倒在议事厅的圆桌上。几下重拳攻击到了要命的位置,他全身都麻掉了,用不上力气,连是否受伤都不甚明晰。

视线的角落略过一道人影,穿着破破烂烂,不似帝国那些精兵猛将。他竟是被这样一个人打败了吗?

黄少天牢牢控制住倒在桌上的术士,他掀开黑色的兜帽,捏着下巴打量了一会儿喻文州的脸。

半晌,他满意地点点头。

“长得不错吗,我就把你要走好了。”

喻文州咬着牙试图反抗,他从未像此时这样后悔,后悔自己之前没有学点体术,没有锻炼体魄,不然也不可能全无反抗之力。

黄少天觉察到他的小动作,威胁般用那把破剑顶了顶他的背。喻文州不敢动作了。就这样,黄少天藏好灭神的诅咒,压着喻文州,优哉游哉地往塔底走去,还不忘搜刮路上看到的魔晶。和绝望的喻文州不同,他相当愉快,不管帝国和黑塔的战况如何,总之,他已经满载而归了。

 

 

    会议室的隔音效果极好,等二人离开时才发现外面已经混乱不堪。塔主等人虽强,也无法独身对抗上千人。黑塔沦陷,这个昔日繁华昌盛的术士圣地被恐慌和杀戮支配,彻底失去了往日的荣光。

黄少天不但身手矫健敏捷,脑筋也十分好使,平日最擅长把握机会,遇到这等混乱场合,别人都是避之不及,他反而如鱼得水,一阵上蹿下跳后,躲过了来自各方的攻击和塌陷的地面陷阱,平平安安回到了地面。

就是苦了喻文州。别看黄少天嘴上轻浮好像贪恋他的“美色”,实际上根本不是怜香惜玉的人。抓人时搂着腰往肩上一扛,宛如扛麻袋一样。

喻文州只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袋,一时昏昏沉沉、耳鸣头晕,便是有心打探四周情况,也无力做出回应,只能心中暗暗祈祷黄少天靠谱一点,别一脚踩空,到时候他身体健壮不一定有事儿,喻文州就难说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喻文州的祈祷起了作用,黄少天当真一路顺畅地跑了出来。当然,他也就只是跑了出来而已,一手抱人,一手捞钱,半点挥剑的功夫都没有。

不过没关系,虽然黄少天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但他脸皮厚啊。

“各位骑士大人们,”这不,战事刚结束,骑士队长们还在清点缴获的晶石宝物和收押的俘虏们呢,黄少天就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滑稽地躬身行了个歪礼,“之前说好的报酬……?”

能参与清点的至少是骑士队长或雇佣兵的头领,身份不够格的都在一旁静候,唯独黄少天这么没眼色,跑上前打搅。

一位本来要出言训斥来者的小队长看见是黄少天,一句唾骂噎在喉中,并非是他怕了黄少天,只是……黄少天恰好是他麾下的人,相处了几天方知这人聒噪起来实在不是常人能抵抗的了的,保险起见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他把黄少天叫到一边说话,不另他人围观。

“你是……流、流……”

“流木,”黄少天性子急,替他接上了,“那个大人啊,之前我们说好的论功行赏,当时你们许诺一个术士给两千金,活捉再加五百,应该是两千五……”

还两千五,你就是个二百五。骑士队长腹诽。

“好了好了,我们都记着呢,不会少了你的,但是现在还没清点完战利品,等列出单子来再说也不迟……”

“别啊,我等着回村喝酒呢,就两千五,各位大人都不是缺钱的人,不能通融一下?”

“不行,”骑士队长拒绝得十分坚定,不是他小气,一旦在黄少天这儿开了口子,那些如虎如狼的佣兵如何坐得住,只怕要生乱子,“过会儿多给你三百金,你安分一点,”说完便要走人,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向一脸失落的黄少天,“你别忘了把那个小术士送到大骑士那边去,这些俘虏可都是要送回首都的。”

黄少天一脸吃惊,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样:“送回去?不是归我了吗?”

骑士队长本来被他烦的够呛,闻言倒是乐了:“你还想得挺美的啊,又得钱又得人,哪有这么好的事,给你们多加钱就是换人用的。”

“那也太坑了吧!这可是一个术士啊,送到奴隶市场上都能卖……”他没去过,瞎编了个价,“……五千金呢!现在我活捉了一个,却只多拿五百,差的太多了吧!”

骑士队长A嗤笑一声:“五千?塔主那个级别,别说五千,五万也卖得出。但你肩上这个嘛……”他打量着灰头土脸的喻文州。

黄少天先时为了安全,一直挑那些灰尘弥漫的地方钻,不但他自己,喻文州也被搞得一脸尘土。更惨的是,喻文州的脸正对着黄少天背心那个藏晶石的隐秘衣袋,颠簸中磕了好几下,此时青了好几块。好不容易歇了会儿,之前麻木不堪的感官重新开始工作,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疼痛,累得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骑士队长看过来时,喻文州紧张得胃中一片翻腾,早上没怎么吃,只吐出两口黄水来。

“……”骑士队长嫌恶地看了他两眼,见点血就吐得稀里哗啦的没用东西,想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看了一眼其他队长,隔空交换了几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回过头时擅自做了决定。

“你要是真觉得不公平,不如直接带他走,能卖多少都算你的。”这样的无名小卒放走一两个也无伤大雅,不如卖个人情打发走这无赖。

黄少天看上去犹想争辩两句,不过眼珠子转了两圈,还是算了。

骑士队长好生失望,他盼着黄少天再“不识时务”些,自己也好寻个理由教训他一顿,结果他竟然就这么算了。罢了,至少送走了一个麻烦精,接下来的事情应该能顺利些吧。骑士队长自我安慰着,还不忘收缴了喻文州的法杖。

“诶?!这个也要收走……”黄少天的表情很肉疼,但还是在喻文州身上摸索了半晌,不情不愿地掏出了那根法杖。

当然不可能是“灭神的诅咒”,只是喻文州平时用的学徒法杖而已。

喻文州心里酸涩,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跟了他那么多年,说没就没了……

他难过着,也就没在意黄少天那写作“搜身”读作“吃豆腐”的动作。

 

因为黄少天这一通搅和,大部队还没动作,他们就已经单独上路了。

似乎是为了安抚黄少天,骑士队长贴了一百金币给他。黄少天马上把法杖的事忘得干净,顺快地走人了。

喻文州还是没力气讲话,真不是他太柔弱,只是本来就没好好吃饭,又被黄少天扛上扛下折腾了一番,以术士的体质,确实熬不住。

黄少天是话痨性子,不管喻文州有没有在听,他一个人唠叨得非常愉快。喻文州也是服了他了,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等人,边唠叨边扛着一米七几的汉子走路,速度还不慢。他自己大概这辈子都练不出这样的体质。

黑塔附近无其他建筑,最近的村庄也在二十里外。因为某些私人原因,喻文州不想也不敢被帝国抓了去,不得不说黄少天误打误撞竟然成全了他。只是此时他们仅两人,食物饮水皆无,一身晶石换不来粮食,要活下去同样艰难。更糟糕的是,黄少天也不知是另有打算还是单纯不识路,走的方向完全不对。

喻文州还来不及怨恨黄少天,就不得不换位思考,替“他们俩”这个暂时的命运共同体打起了算盘。

“那个……”见黄少天没反应,喻文州提高了些声音,“能不能停一下……你走的这个方向不对……”

黄少天声音依旧轻快,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原来你不是哑巴啊,怎么刚才我说那么多话你都不给点反应,嗯?”话音未落,搭在喻文州腰部的手往下移,不客气地捏了一下喻文州的屁股,占起便宜来。

喻文州郁闷不已,自己落在别人手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别说调戏一下,就是做更过分的事他也没办法,索性连羞恼一同省了,装作什么都未发生的模样:“天快黑了,林中有猛兽,昼伏夜出……”

“你不懂,看天色晚上要下雨,反正也走不到村子里,不若先去林子里避一避雨,总好过在这荒野上过夜。”

喻文州这才意识到黄少天并非愚钝的地痞,也是,蠢人哪能在战场上活下来,还从骑士手里偷偷抢下那么多财宝。看来情况没他想的那么糟,黄少天不蠢,他们活下来的可能就大大提升。至于其他,等顺利离开这荒郊野外再考虑也不迟。

他调整策略,偶尔开口应和两句,勾引黄少天多透露一些信息出来。黄少天本来就喜欢说话,遇到个不嫌他烦的(大雾)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一时之间,两人竟然和睦地聊起了天,考虑到两人第一天认识,又是这么尴尬的关系,这友好交流的场景委实古怪。

 

他们不知,在他们潇洒地跑路后,留下的人因为找不到“灭神的诅咒”爆发了一场大骚乱,死了几个佣兵头子和骑士队长才平息下来,其中就有那个放走黄少天的骑士队长。

 

 

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时,黄少天恰好摸到了森林的边缘地带。此时不管是他还是喻文州都累极了。

他在林中小溪旁的一块巨岩下找到了不知什么动物打出来又抛弃的洞穴,非常小,喻文州的上半身勉强能塞进去,腿只能露在外面了。

黄少天撸起袖子,倒掉鞋子中的水,把破破烂烂的斗篷取下来拧了拧,然后找了几根树枝组合了一下,给喻文州搭了个小雨棚。自己拎着剑往林子深处去了。

他不担心喻文州会自己跑掉,乌云遮蔽了天空,又是夜晚,四周黑黢黢的,路都看不清楚,又是在林子里,一不小心就会鬼打墙。

以喻文州的智商,不会在这种时候赌命。

背着一个大男人走了一天,不累是不可能的,但黄少天到底体质好,又在外面锻炼了几年,还能撑一撑。只是腿脚的酸软好忍,头疼却非常要命。别看现在雨下得大,下午还是万里无云太阳普照的天气呢。荒野中又无遮蔽物,毒辣辣的阳光就这么直直地打在黄少天头顶。

当时他手底下摸着喻文州的臀部,其实根本不是在吃豆腐,而是在觊觎那件术士袍子,脑中没有邪念,全都是“干脆把这件斗篷扒拉下来挡太阳吧”“黑色吸热万一更热就不好了”。

最后还是没有动手。

皮肤变黑倒是次要的,晒了那么久,一下雨突然冷下来,头就开始疼了。他还在家的时候,母亲总会给他煲上一锅汤,然后哄他吃那治头疼的药。后来自己出来打拼,没人再给他熬药,再头疼的时候,他就找一件小旅馆开房,然后睡上个一天两天,便好了。

现在连小旅馆都没有,只能忍着了,想想就委屈。

等黄少天抱着一捆草叶和杂七杂八的东西回来时,喻文州还在原地,已经陷入昏睡之中。他把那捆草叶铺在喻文州身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猫在旁边,开始闭目养神。

 

与此同时,晚间的骤雨也公平地降落在讨伐黑塔的队伍头上。

他们的情况不比黄喻二人好多少,为了寻找“灭神的诅咒”,大骑士命令几个手下拷问被俘虏的术士众人,自己则带着一支亲卫小队进了黑塔。佣兵们对他的安排不太满意,但在先前爆发的冲突中双方都损失惨重、元气大伤,此时显然不适合再次寻衅。

到了晚上,乌云渐渐遮蔽了月光,当雨水打到脸上的时候,佣兵头子们眼睛一亮。

“兄弟们!进塔躲雨!”躲雨只是托词,进塔才是目的。

尽管骑士们气急败坏地阻拦,但最终还是让他们闯了进去。

大骑士沉着脸从螺旋楼梯上走下,动作轻盈地越过一个又一个窟窿,最后拦在了佣兵头子们身前。

“不是说了让你们留在外面吗?”

“下雨了啊!下雨了!总不能让弟兄们在外面淋雨吧。”

在大骑士看来,这些痞子淋点雨也不会有事,此次前来征讨的人上万,虽然到黑塔前时就只剩八千了,现在更是只有六千多人,但还是太多了,要想全部挤进塔中肯定是不可能的。他们也不是没有带简易帐篷,佣兵头子不过是找理由想分一杯羹罢了。

“……塔中的东西先前已经全部搜罗完毕,你们的那份现在就可以取走,不必跟着我们回城镇了。”在大骑士看来,早点摆脱这些家伙比较好。

“别赶我们啊,”佣兵头子一脸诚恳,“你们不是还没找到吗?那个最重要的帝国至宝……肯定是那些狡猾的术士藏在什么暗室中了,人多力量大,一起找啊。”

只怕你找到了就不还了。大骑士在内心冷笑。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和佣兵们周旋。

 

喻文州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他琢磨着要不要再睡一会儿,下一秒便被突然凑到眼前的黄少天惊得彻底醒来。

黄少天有些无精打采,难得没开口说话,而是先递给他一片卷成碗状的叶片,里面盛着红色的液体,味道……很恶心。

“喝。”他简短地命令道。喻文州掂量了一下,觉得实在没必要为了自己的味蕾,在这种时候和黄少天对着干。他接过那碗液体,屏息后一饮而尽——铁锈味漫过喉头,还是热乎乎的。

理智的知道和感官的知道分裂开来,他明明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在身体明确感知到“血液”的存在时产生了强烈的呕吐欲。身体不受控制地屈起,刚刚下肚的液体被强大的力量往回推——

然而黄少天吻住了他。于是那些液体都被堵回去了。

他的吻技唯实不怎么样。喻文州想。又或许,黄少天从一开始就没把它当成一个吻,他或许只是本能地用了最方便也最容易的手法阻止自己辛辛苦苦找来的食物被浪费掉。

虽然血液的味道不敢恭维,不过效果却非常好,喻文州在雨中泡了一夜的身体瞬间暖和了起来,黄少天又递给他一些坚果和生肉,分量管饱。

天光渐白,枝叶间漏下些许阳光,两人上路了。这回黄少天没有扛着喻文州。树林里有太多的障碍物,两人并行更加方便。他嘱咐喻文州不要离他太远,林子里有熊,喻文州没有武器绝对打不过的——虽然是为了防止喻文州逃跑才多嘴了几句,不过说的都是大实话,喻文州也就老老实实地听了。

他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最早的猜测是错的。黄少天在林中行走的动作太过自然敏捷,而且对各种生物也非常熟悉。他铺在喻文州身上的草叶可以吸水,一夜暴雨下来,喻文州身上竟然只是有些潮。他能随时随地找到能吃的果子真菌。一边走着一边还打了两只兔子回来。

比起小混混,他更像是个猎户。

喻文州会认为他是个小混混,似乎也是因为他那不正经的言行以及骑士队长对待他的那种轻蔑的态度。其实事实未必如此。

喻文州犹豫踌躇着,终于在黄少天第三次抽口哨时下定了决心,主动和他搭话。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呢?”

 

离黑塔最近的一个村子被骑士大军征收来做了他们的据点。雨停后,他们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村中,国王的使者已经在这儿久等了。

使者是一个精明而和气的男子,和谁都能谈得来。前一天大骑士已经派军中脚程最快的人前来向他汇报了战果,所以他并不怎么担心,但今天远远地观察了一下,却发现各个主将都面色沉重,佣兵们也非常不快。看来事情不太顺利,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他先向大骑士传达了国王的问候,然后旁敲侧击打听起来。大骑士和使者不算太熟,少有的几次交流倒是都印象不错,所以他爽快地告知了对方情形:“东西没找到。”

使者脸色微变,“怎么会呢?他们没有拿出来用吗?”

“没有,”大骑士摇了摇头,“直到最后塔被攻破,都没有拿出‘灭神的诅咒’,如果真的有这么厉害的武器,我们的损失绝不可能只有现在这点。”

“你怀疑他们当初是骗人的?”使者马上领悟了大骑士的言外之意,但是……“不可能,虽然没有告诉我们,但陛下肯定是有证据的。不然不会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来筹备……”

然而现实就是没有找到,这该怎么和国王交代呢?

“有没有问过那些俘虏?”使者又问。

塔主和五名高层直接战死,剩下的两名高层死咬着不肯松口,但大骑士也有自己的办法——他命人抓着这两个高层把塔的每个角落看了一遍,观察他们的表情,以此找出真相。

“最可疑的是塔顶的议事厅,那两人的反应是这么告诉我的,但那里什么都没有。随行的几名法师检查了一遍,没有暗门,但从魔力残留来看,不久前那里应该还是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放着的。”

也就是说,要么是在战前,要么是在战争中间的什么时候,有什么人把放在那里的东西——十有八/九就是灭神的诅咒——转移走了吗?

“这样不行,这次讨伐,最终要的目的就是让灭神的诅咒重新回到帝国之主的手中,你应该明白吧?”使者表情凝重,“一定要找回来……继续调查。”

 

 

昨天被大太阳晒着、被暴雨淋着,黄少天仍然能和喻文州唠嗑一下午,甚至不忘给喻文州盖上干草防止他生病。今天的黄少天却沉默了不少,看他在树根和灌木间灵活跑跳着的模样,也不是累着了。直到中午吃过烤山鸡,他才转了颜色,露出点笑影。

连带着喻文州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他的身家性命完全依赖黄少天保全,这位衣食父母快活了,他也少担心受怕些。

结果挨着树干睡了个午觉后黄少天的脸又黑了。

黄少天可能有点起床气,喻文州猜测。

“我们要去哪里?”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招惹黄少天,可眼见两人越走越深,周围都是遮天蔽日的大树,不要说人烟了,连条小路都找不到,喻文州实在有些心慌。

“先去附近的村子休整,再往大路上走。”低气压的黄少天话少了许多,当喻文州不问时就会陷入沉默,完全不像前一天的他。

“你打算把我怎么办?”喻文州又问,他最关心这个问题。本想黄少天那么爱说话,他只要听着就能知道大半情况,不需要冒险自己去问,谁知黄少天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话唠的。

黄少天皱了皱眉:“没想好,如果你求我的话,我会稍微考虑一下你的想法,怎么样?”

说罢,他调笑着看向喻文州,用手捏住他的下巴,指腹在喻文州的皮肤上摩挲。

他却不知道喻文州最擅长的一个技能就是察言观色。喻文州看上去非常温和,总是一个读书学习,和别人交流时也没什么攻击性,这种人往往最是让人放心的,也能听到最多的秘密。很多人到了他面前,总会比在别的地方放松一点,不小心掉了自己的面具,给喻文州看得一清二楚。黄少天活泼不假,内里却是细致冷静的,却也大意地着了喻文州的道。

黄少天那句话一出口,喻文州已经分析出许多来了,他心里一沉,又有些疑惑。喻文州确定,黄少天心里是有成算的,只是不打算告诉他才用轻浮的语言敷衍过去了,然而当黄少天“调戏”他时的反应,似乎……

还是再观察观察吧。

黄少天占了点便宜,意犹未尽地挪开手、催促喻文州继续赶路,他以为自己把喻文州糊弄过去了,感觉轻松不少。

 

这边喻文州还在琢磨着。

黄少天到底是什么人?他的目的是什么?

是灭神的诅咒吗?黑塔越高层的位置越机要,储存晶石的仓库反而在底层,如果只是为了求财,完全没有必要冒着危险上楼。灭神的诅咒在塔里并非机密,每年考核时都明晃晃摆在那里,如果从哪个不靠谱的家伙嘴里泄露了情报倒不奇怪……带走自己也好、搜罗晶石也好,都是为了更好地伪装成贪婪的小混混……

但是,有点说不通。如果是为了掩饰真实目的,那么离开骑士军团的视线时就可以扔下他们这些累赘了。晶石倒也罢了,还能换点钱。带着他可是什么好处都没有的,如果怕他跑到骑士们那里告密,直接杀掉才是最好的。

喻文州多少感觉到一件让他难以置信的事:黄少天正在保护他、照顾他。躲雨的洞穴和吸水的草料,乃至今天早上那碗热乎乎的血液,这种细致入微的关怀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停过。虽然扛着喻文州的动作让他的胃和背不太舒服,但也好过让他自己走过这段泥泞曲折的荒野。

大概就算血亲也不会这么体贴了。

不过这种体贴并不能让喻文州放松警惕,养猪人在做香肠之前对猪也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的,谁知道黄少天什么时候会变卦呢。

等一下,难道,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自己吗?想到这种可能性,喻文州本能地有些紧张,随即又淡定下来。

没什么好怕的,他告诉自己。黄少天并不想——至少暂时不想——杀掉他……而且仔细想想,黑塔又不是与世隔绝,要找他的话,为什么不直接让外出采买的人带话回来呢?在战乱中寻人,怎么想都不是好主意。要从骑士眼皮底下带走一个俘虏,同样不容易。

话又说回来,黄少天本人的身份也很可疑。

也不是没有快刀斩乱麻的办法,直接和黄少天推诚布公就行了。喻文州有信心,就算黄少天什么都不说,只要暴露出一点不寻常反应,他就可以抽丝剥茧、找出真相。

但是他现在知道的情报不够多(至少要确认黄少天不会在知道真相的同时砍了他),还不是合适的时机,得再等等……暂时装作没发现问题,如他所愿,继续把他当成小混混去对待吧……

喻文州想好了对策,也安心下来,又挑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抛给黄少天。

这次黄少天没有再打马虎眼,都顺着喻文州的话说了,只是他每过一会儿就要凑到喻文州身边揩点油,流氓得不行。

喻文州忍了他很久,然而黄少天下手没个轻重,占便宜就算了,有几次捏到喻文州腰间的软肉上,又疼又痒,终于把喻文州给惹毛了。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兔子逼急了还要咬人,喻文州脾气好又识时务,但不是任人欺负的个性。他打不过黄少天,却看准时机,在黄少天伸手的时候突然旋身绕开,让对方扑了个空。

黄少天能把人捏疼,手劲实在不小,只是他自己没什么感觉,还以为喻文州板着脸是因为羞恼。这一下子扑空才知道厉害,手指力气一时收不住又撞到一起,刚才喻文州受的苦也让他自己感受了一下,一时间龇牙咧嘴,很愤怒地看向喻文州。

喻文州却一副恍然未觉的模样,还对着黄少天笑了一下:“我一直以为鲨鱼是海中最可怕的生物,原来它也有死敌啊。”催促黄少天再多说点。

黄少天被他笑得恍惚,飘飘然地开口:“是的,碰到鲨鱼最重要的是不能慌……打它的鼻子……有的时候海豚也会来帮忙。”

他说了半天,隐约感觉哪里不对,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然而喻文州时不时打断他的思路,于是他始终没有想起来。

 

国王的使者和大骑士坐在窗前下象棋。

黑白格子上立着两组颜色不同的棋子,能明显看出白色的那一方留存更多。

过了一会儿,使者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你的棋艺更胜一筹啊。”

他输得实在太过凄惨。大骑士觉得自己甚至没法象征性地恭维两句。

使者沉痛不甘地对着残局思索片刻,突然一皱眉:“外面怎么这么吵?”说着便探头向窗外张望。

窗口正对着驿站留出来停放马车的空地,被骑士军团征用后,他们在空地上搭起了简易的雨棚,术士俘虏们被五花大绑、随意地扔在地上凑合着休息。旁边有骑士严加看管。

此时棚子地下传来嘈杂的声响,似乎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冲突。

“你说那个啊,”大骑士瞟了一眼窗外,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在拷问,因为没找到灭神的诅咒,有几个小伙子火气大了些,可能有些做过头了。”

使者想了想,没有开口。两人干脆又下起了棋。

来来回回又是两三局,使者毫无意外地接连惨败。门口传来敲门声,一个小仆从走了进来。使者知道他,他是大骑士家里带出来的人,因此虽然不是骑士,在军团中也有点地位。

“结束了?”大骑士问。

仆从周详地汇报了情况:“所有术士都招了,并且一口咬定‘灭神的诅咒’就在塔顶议事厅中存放。骑士队长们使了计策,让他们互相怀疑、互相猜忌,……综合考虑,他们说的应该是真话。”

大骑士摆摆手让他下去,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使者见他不打算和自己交流,识趣地保持静默,对着棋盘发起呆来。

良久,大骑士总算开口了:“还得再审,一定有哪里出了错。”

 

“军中的人来消息了。”

“怎么样?”

“没找到。”

“是人没找到,还是东西没找到?”

“都没找到,俘虏中没有符合描述的人,至于东西……听说好像那帮家伙自己都没找到,正愁着怎么和主子交代呢。”

“靠!”沙哑的声音骂了一声,语气愈发恶劣,“当初就不该信了他的邪,说什么他自有安排,还以为他多大本事呢,结果现在事没办成,人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第三个声音出现,“当初塔主拒绝了我们,束手无策之时那人找上了门,除了信他还能怎么办呢。”

几人争辩之时,一个青年疾步走来,“别吵了,那人来消息了!”

他手里抓着一只信鸽,腿脚上拴着张纸条,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五个字。

“风城”、“黄少天”。

 

 

他们赶了一整天的路,月上中天之时才堪堪赶到山林中的一个小村子里。

村子不大,一眼能望到头。喻文州数了数,总共只有二十几间小屋。村子周围扎满了荆棘木和生了锈的细铁丝,应该是为了抵御野兽设下的。

他们在夜色中沿着围栏摸索了一圈才找到一处入口。一个男人守在那里,手中拿着一杆猎枪,神情戒备但并无恶意,他盘问了几句,从黄少天这儿拿走了一块晶石,便放他们进了村,又吹了声口哨,叫来一只威风凛凛的猎犬替他守门,然后亲自带他们到了村中心的一间小屋。

“屋主去林中狩猎未归,今夜你们便在这儿将就一下吧。房间有些乱,不过不碍事,不过床只有一张,你们自己商量一下吧,”男人说,“明天日出时可以到那边红屋顶的房子去领食物,你们要住几天?”

“就今晚,明天一早启程。”黄少天回答。

“那就好说了,你们也看到了,不是我们不欢迎外人,只是这村子物资贫乏,除了打猎来的食物,其他东西都要和外面换来,晶石虽然值钱,可在我们这儿用处实在不大。”

喻文州心里好笑,方才黄少天给的那块晶石,拿到别的地方去怎么也能住上一周了,这边只给住一天不说,得了便宜还卖乖,竟反过来嫌弃他们添乱。

然而他们也没别的选择,只能老老实实当了冤大头。

屋内果然如同男人说的那样十分破旧,除了床就只有一张凳子了,角落的蜘蛛网在月光下泛着银光,麻布做的窗帘积满了灰。床上因为常有人睡,倒是还算干净,然而被子上弥漫着一种男人的汗味,床板上只垫了一层硬皮,不算舒适。

喻文州犹在迟疑,黄少天已经一言不发地上了床,解下剑小心地放在靠床沿的那边,侧身空出位置,然后看向喻文州。

打量了一下地板上的灰,喻文州把本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默默地躺上了床,也侧过身去,把自己的背留给了黄少天。

无关信任,只是不想和黄少天面对面睡罢了,那样他肯定会失眠的。虽然现在这样也没好到哪里去。

床很窄,两个少年躺在上面十分局促,侧身睡也没太大改善。喻文州努力缩小自己的身形,避免碰到黄少天。但他马上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摸上了他的脖子。

“!”他被激得往前一蹿,差点滚到床下去。黄少天身手好,手臂一捞,搂着腰把人拉了回来。

黄少天:“你这样要感冒的。”说着解开了系在喻文州脖颈处的带子,把他的袍子拉了下来,卷了卷往喻文州脑袋下面塞,给他当枕头用,又给他拉了一下被子。

喻文州僵住了,黄少天的行为看上去正正当当,但他做完这一切后,先前捞人的那只胳膊却还搂在喻文州腰上。

“你……”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说出来的却是另一件事,“你呢?不怕感冒吗?”

身后没有声音。在这寂静的环境中,喻文州敏锐地感觉到了黄少天的呼吸,微弱而平缓的气流一下下打在他的后颈上,像是小虫的翅膀拍动,痒痒的。

不是吧,这么快就睡着了?还睡得挺沉的……

如果趁这个时候逃走的话……不行,现在还不安全,这里虽然是村子,旁边却没有一条大路,尽是些山林,凭他是走不出去的,除非他有武器……

他记得灭神的诅咒是被放在黄少天背心的暗袋中了。若不是其处于半封印状态,只有巴掌大小,黄少天肯定没法用这法子将它带走。

想了半天,喻文州始终觉得时机不对,最后想着想着也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阳光从窗口射入,先弄醒了黄少天,他打了个哈欠,第一时间先抓住了剑,把它挂回腰上才去看喻文州。

喻文州在黄少天打哈欠的那刻便醒了,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在黄少天怀中,昨晚睡前明明把对方的胳膊移开了,到底为什么会睡成这种姿势啊?

他虽然心生疑惑,但黄少天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他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好像自己很在意一样。

下床收拾了一下,两人准备去红屋顶那边找吃的了。走出门时,喻文州突然发现他们的窗沿比昨晚多了个大坑。

“那是怎么了?弄成这样,不会被找麻烦吧?”

黄少天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轻蔑地撇了下嘴角:“他们敢找我麻烦?”

喻文州突然想到昨晚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梦中的他被山匪包围,差点没命之时一只猛虎从树上跳下,几声怒吼便将人赶跑。

大概是这村子的习惯,大伙儿全都聚在红屋顶房子处用餐。他们来得刚刚好,全村一半的人都到了。大半是青壮年男性,猎人打扮,其中包括昨晚接待他们的男子。只有三个女子在场,除了一个坐在火边打理食材的老妪,另两人也是身材高大的女猎人。

见他们来,昨晚那男人表情有些异样,似乎不敢与黄少天对视,他匆匆起身,去老妪那儿要汤和肉饼,正要接过来时却被黄少天截了胡。

“别介意啊兄弟,我俩昨天就没吃上晚饭,饿得厉害,你先前已经吃了一点垫肚,这次就让我们先吧。”

“不介意不介意!”那人紧张不已,快流下冷汗来了。

老妪似乎没发现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和蔼地对黄少天说:“两个小伙子吃这点儿怎么够,再加点肉饼吧?”

黄少天对着老太太的语气和缓许多,但态度十分坚定:“不必了,我看这兄弟拿的就挺好。”

说完,便拉着喻文州猫到了一处角落。

喻文州虽不知昨晚具体发生了什么,也猜到这地方有些不妥了。他也不急着问,以黄少天的性子,迟早要忍不住说的。

此后,黄少天又从两人那里强行截胡,抢了一堆别人的食物,就是不肯自己亲自拿。最后两人饱餐一顿不说,还打包了一些走。直到他们重新上路,那些猎人都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黄少天也一直冷着脸,离村子远了才嘟囔了一句“敢打小爷的主意,胆太肥了”,哼哼唧唧地放松了表情。

感情昨晚是被村人入室盗窃了吗?看来他们并未成功,反倒被黄少天教训了一顿——窗上的坑就是这么来的吧。今早那抢别人口粮的举动也是怕被下药吧。喻文州反省了一下自己,明明身处险境,却如此放松,若不是黄少天在身旁,他不知道要被坑成什么样(喻文州下意识忽略了自己会落到这种境地正是因为黄少天)。

不过两天时间,黄少天已经多次刷新了喻文州对他的认知。之前认为他不够聪明,现在看来,人家只是比较活泼,智商绝对是够的,而且在外行走的经验大概也比自己丰富一百倍……

这可怎么办呐?喻文州不免发愁,他先前希望黄少天足够聪明,只是怕他俩没走出荒野丛林就丢了性命,现在眼看着要到镇子上,他又开始希望黄少天能笨一点或粗心一点,不然他怎么跑得掉啊。

 

“怎么样?”

“问出来了,虽然他们众口一词声称‘灭神的诅咒’就在塔顶议事厅,但再问细节却没人说得上来,我仔细拷问后才知,原来是塔主这样告诉他们的。但其实包括那两个高层在内,没有人真的在议事厅里见过灭神的诅咒。不过据说之前塔主对外声称自己得到灭神的诅咒时,曾在全部学员及高层面前展示过一次,所以他应该没有说谎,至少当时,那武器确实在他手上。”

大骑士轻敲扶手,闭目静思。

 

 

新的一天,新的开始。两人以“睡过一张炕”的革/命友谊为基础展开了友好交流。

黄少天大概很久没碰到愿意和他聊天的人了,虽然有警惕心,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大堆话。

“我其实是离家出走的,不是我吹,我家其实还蛮有钱的……准确地说是我爸有钱,他是骑士,还算有本事又跟了个有钱的主,可惜他出生不行,不然也不会娶我妈。”

喻文州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确是想探听一下黄少天的底,但没想到对方连这种私密的事都分享出来,他们还没有熟到这种程度吧?

所幸对方是黄少天,他想说话的时候是根本不需要回答的:“我妈家里本来是很有钱的,还有爵位,可惜她没兄弟,(她的)父亲一去世财产就被远方表叔弄去了。虽然姓氏显赫但也不能当饭吃,后来过不下去时被亲戚介绍嫁给了我爸。我觉得我爸只是在利用她提高地位,反正我从小没见过他几面,基本都是和我妈和佣人过的……”

“后来我妈病死了,我就跑出来了,至今没有回去过。”

难怪他身上有那种放荡不羁的气质,却不像真正的地痞子那么下流猥琐,那好得出奇的身手也有了解释——一般来说骑士总是期待自己的儿子也成为骑士,他们会让孩子从小接受训练,好赢在起跑线上。

“不瞒你说,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和我爸一样了不起的骑士,我妈也是这么教育我的。后来长大一点才发现自己真是够傻的,我家这么有钱,我又不是我爸还需要奋斗,为什么我要傻乎乎地找个领主来管着我,我完全可以自己买块地当地主嘛!”黄少天说,“当然我爸肯定是不答应的,那会败坏他的名声,有段时间他天天来找我做思想工作,还暴打了我好几次,要不是我妈拦着,我早给他整死了。后来我妈没了,我赶紧跑掉了,不然不知道会给他折腾成什么样。”

其实喻文州觉得黄少天说的挺有道理的,能当主人为啥要给别人打工?但大部分人都不是这么想的。在当年的宫廷政变中,帝国的骑士长当年带头攻入皇宫,斩下老国王的首级献给新王,从此骑士地位水涨船高、一路飙升。时下几乎所有男人都以当骑士为荣,像黄少天这样直白地说自己想当领主的反倒是异类。

“反正我也看开了,我根本不适合当个骑士,”说到这里,黄少天的表情有些奇怪,“完全不合适,虽然也能挥几下剑,但一点骑士的精髓和品质都学不来。每次打架时都是对着弱点下手,不这样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打架了。即使是对方认输或受了伤的时候,我也做不到谦让和原谅。我天生就是这样的,被训了好几年也没改过来,反而变本加厉。在外流浪的几年中,我经常和雇佣兵混在一起接活儿,每次都能抢到好东西。这回也是这样,骑士们在塔底和术士交锋,赌上荣耀正面对决,我根本没帮上忙,直接就上楼抢东西了。或许这才是真正适合我的生存方式吧。”

喻文州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了沉重的气息,他怀疑比起什么家庭矛盾,这才是黄少天真正在意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心结。

没消沉多久,黄少天重振精神,又开始烦起了喻文州。

“轮到你了!”

喻文州顿觉大事不妙,他不像黄少天,可以说一半留一半,现在他处于弱势,黄少天有一百种方法逼着他交代老底,而他无可奈何。

只能祈祷对方只是一时好奇,不是有意探查了。

“我爸是个……”喻文州斟酌词汇,“……大地主。”

“哦?那你应该过得不错吧,你家人怎么会让你去黑塔呢,那里不是只有穷人家的孩子去吗?”提问的说的比回答者还多,也就只有黄少天了。

“我家在都城,十年前宫廷政变,混乱中我爸被杀害了,母亲……”喻文州的神色黯然,“……没过多久也没了。”

“这样啊……节哀。”黄少天看上去十分愧疚,也不再追问了,喻文州松了一口气。

似乎是为了弥补之前的过失,黄少天马上找了一个喻文州可能会感兴趣的新话题:“对了,你能留在黑塔那边学习,水平应该很不错吧,有没有外出历练过啊?我最喜欢听别人的各种奇遇了,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可以分享吗?”

据他所知,不管是学术派的术士还是实战派的术士都要外出历练、接受考验。毕竟即使是走纯研究路线,也要有亲身经历,不能光纸上谈兵。黄少天是用剑的,和术士搭不上边,他琢磨着,自己从离家出走起就在外面打拼、四处游历,从这个角度两人应该还能聊上几句吧?

人算不如天算,他又一次触雷了。

喻文州的表情更加忧郁了:“我学艺不精,学了这么多年还停留在初级学徒的水准,常常要和刚入门的学徒一起练习,几年的考核都是勉强过线,成绩一直是垫底。如果不是因为家境如此,可能早被赶出塔了吧。外出历练虽有导师带队,但还是非常艰险的,自然不会带上我。算起来,我大概已经有三四年没离开过黑塔了,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黄少天内心溢出了满满的罪恶感,连带着大量的同情心:竟然三四年都没出过塔,太可怜了吧!

“唉……没想到是这样……额,我们还是聊一聊……”就没有什么安全的话题吗?

“没关系,你说就好,我不讨厌倾听。”喻文州对着黄少天笑了笑,眼睛弯弯的,特别好看。

黄少天看着喻文州的笑容发愣,他咽了口唾沫,眼神微妙地游移了一下。

他出来混的时间早,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下来懂得特别多,思想也开放。一两年前,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和别的男人有些不同,不仅喜欢调戏女孩子,同样喜欢调戏男孩子。纠结不到三天他就坦然接受了现实,继续喝酒吃肉冒险,只是在自我纾解时扩大了幻想范围,其他毫无改变。

谁知道这特殊的取向会在这种时候给他惹麻烦呢?

不知道喻文州发现了没有?

希望他不要发现,他们不是一路人,迟早要分道扬镳的。喻文州……不是他碰得起的对象。

还是克制一点吧,反正那个谁……也不会知道,黄少天想。快点到风城去,把一切都了结掉。

 

大骑士收到了一封信,他叫来了自己的侍从、得力的部下和国王的使者,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信的内容。

手下的骑士队长听完就皱起了眉,“国王要派术士来?”

大骑士环视众人,看见他们脸上或多或少流露出不满。国王一向重视骑士,讨厌术士,如今却做出这样的决定,这让高傲的骑士们非常不快。

大骑士:“陛下信任我们,可我们却没有给陛下带回他珍视的宝藏。”

因他这一句话,躁动平息下来。

“灭神的诅咒有多重要,你们应该都知道。帝国建立的时候,当时的王室立下规矩,继承灭神的诅咒的后代才能当上国王。如今情况有所变化,陛下有了我们,没必要亲自上阵战斗,但名义上,灭神的诅咒必须归陛下所有。”大骑士给国王留足了面子,以现任国王的法力,他想亲自上阵也有心无力。

“最了解术士的只能是术士,我们骑士不精通咒术,难免有疏失,这没什么丢脸的,只要能给陛下带回灭神的诅咒,和术士合作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你们不要弄错了,那可不是黑塔里的反叛分子,而是归属王室的术士。”

一番话下来,众人皆是心服口服,大骑士又吩咐他们把自己的话传达下去,做好迎接的准备。

使者走前体贴地给他关上了门,他估计大骑士自己也不太好受,这个男人那么骄傲,带领大军替国王攻下了“眼中钉”,他八成觉得国王仅仅等了两天就不耐烦地派来援助是对自己的不信任,偏偏来的还是术士……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黑塔在民间素有美名,国王打着“夺回灭神的诅咒”的名义才发动了这么多人来攻打,结果塔没了,东西却没找到,该怎么和别人交代呢?当初那些反对者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呢!国王怎能不急。

只希望能快点找到灭神的诅咒吧,不然大家的面子都过不去,使者默默地想。

 

 

日落前,两人的视野范围内出现了一个小镇。

看来今天能吃上晚饭了。喻文州的心情愉快起来。以前在塔中时总是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出来后又觉得像原来那样安稳的生活更好。这样的心态大概是人之常情吧。

黄少天也松了一口气,他自己怎样都好,但加上了个喻文州,就不得不小心着点儿了。对方可是个身娇体弱的术士,总是跟着他露宿荒野、茹毛饮血,迟早要生病的。在这种偏僻的小地方不要说牧师,连个普通的药师都找不到,一旦染上恶疾,就只能认命等死了。

镇子不大,因为靠山,就叫山镇。没有旅店也没有集市,两人只能继续找好心人家借宿。

最后,他们住进了一个独居老人家的房里。老婆婆人很好,给他们做了热腾腾的洋葱汤,配上烟熏肉和黄油烤面包,这是他们几天中吃到的最好的一餐。晚上住的房间是婆婆外出经商的儿子和儿媳的,婆婆自己的丈夫已经去世多年了。

“不好意思,只有这一间房,”老人有些歉疚,“你们要委屈一晚上了。”

黄少天和喻文州连忙摇头表示不介意。黄少天是真不在意,喻文州不喜欢这样,但他明白,就算有两间房他们还是只能睡在一起,黄少天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独处呢?喻文州有自己跑不掉的自知之明,但黄少天不会因此就放松警惕。当然这些考量就没必要告诉这个好心的老人家了,就让她误以为两人只是同行的旅伴吧。

今晚的住宿条件优越了许多,房间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能看出来有人定时打扫,正中是拼在一起的两张单人床,上面寝具柔软干净,散发着阳光的气息。

黄喻二人对视一眼,打量了对方一番。黄少天的衣服破破烂烂,新补丁压着旧补丁,线头飞在外面晃来晃去,衣角有可疑的暗褐色污秽,身上的汗味不比昨晚那床被子好多少。喻文州的斗篷上都是灰,长发乱七八糟到处打结。和黄少天比起来,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他们一想到今晚要用自己两天没洗澡(黄少天大概还不止),在荒野、丛林、破屋里沾了一堆脏的身体玷污老人家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床,就觉得内心充满了愧疚。

老太太似是看出了他们想法,反而宽慰了他们几句,又附送了一个让人精神一振的情报:“镇子南边有一条通往山顶的路,顺着路走上去,半山腰的岔道通往一个温泉,你们明天可以去那里休整一下,泡温泉对身体是有好处的,甚至可以治病呢。”

 

第二天早上鸡叫的时候两人就醒了,但往窗外一看,天还黑着,就又赖了一会儿床。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入屋内时,楼下零星传来了锅碗碰撞的脆响,老婆婆起床准备早餐了。黄少天从床上跳了起来,把剑别到腰侧,开始收拾起床铺。喻文州也慢悠悠地起了身,他昨晚睡得特别好,床铺很舒服,而且足够大,两人各睡各的,没有发生之前那样的事。

早餐是煎鸡蛋、鱼肉和生菜拌成的沙拉、夹着香肠片的软面包,配上新鲜的羊奶。非常丰盛也很美味。一天从这样的美食开始真是太完美了,就连黄少天都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若是能一直生活在这儿就好了”的想法。

告辞了老太太后,他们按着昨天听说的路线上了山,果然在半山腰处找到了一条小路,走了不过百米就看到前方白雾袅绕,水汽扑面而来。

温泉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弯弯折折占了一大片地,能明显感觉到周围温度都要高不少。他们刚走到水边,水下突然窜出一个黑毛团。黄少天下意识就摸上了剑柄。那毛团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毫无威胁,它俯下身,转得像阵黑旋风,甩干了毛就一溜烟跑到旁边的灌木丛中去了。

黄少天松开剑柄,摸了摸鼻子,对喻文州说:“这温泉应该没有问题,可以泡。”

喻文州轻轻地“嗯”了一声,看上去不是很有兴致,和昨天那种充满期待的模样比,判若两人。温泉,洗澡,脱衣服,还有……黄少天。他有充分理由怀疑,可能又会出现什么幺蛾子。

纠结归纠结,澡还是要洗的,喻文州已经无法忍受现在的状态了,他觉得自己身上至少带着三十斤泥灰,闻起来都是一股泥土味。虽然身世坎坷,但其实他从小到大生活都很优渥,从没吃过这样的苦,这回也算是初体验了。

他褪下斗篷,吞吞吐吐地解衬衣扣子,同时给自己做思想准备:不管黄少天做什么,都不要大惊小怪,能忍就忍,在不恶心的基础上可以主动迎合一下,不过如果黄少天想……那他就、就……

背后突然炸开巨大的水声,喻文州本能地回头看,只见水面泛起阵阵涟漪,赤条条的黄少天在水中欢快地用狗刨式前行,速度还挺快的,眨眼间就游出去了二十多米。他腰上还缠着条黑带子,仔细一看,他竟是把剑带下了水。

喻文州是个好孩子,之前想东想西完全是因为黄少天前科累累,当他发现黄少天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时,心中马上忏悔了一番:自己实在不该把人想得这么坏的。

他猫在旁边的灌木后,脱掉了自己身上最后的衣物,左右看了一圈,把所有衣服团成一团扔到了黄少天摊开的衣服上。然后看准黄少天背对着自己的时机,跳下了水。

温泉不深,水色泛黄但并不让人觉得脏,散发着硫磺味。水底的石头上有些半烂的叶片,踩上去有些滑。可能是水温的原因,水面并没有小虫,也没看到其他的动物泡在水中,刚才的黑毛团可能是个异类吧。

喻文州只觉得在下水的一瞬间,毛孔都被蒸开了,几天积攒下来的疲劳一扫而空。林中幽静,只有风吹树叶声和远处传来的微弱鸟鸣。他的心渐渐沉静,那种一直萦绕在脑中的焦虑感也减弱了不少。连黄少天的嬉水声都顺耳了不少。

与此同时,黄少天感觉自己非常苦逼。

昨天刚下决心不再碰喻文州一下,今天就遇到了大挑战。

他故意大力拍水游动,但这无济于事,喻文州脱衣服的窸窣声和入水时的水花声仍然清楚地传入了他耳内。他也不能彻底不管那边的情况,如果喻文州跑掉了或被袭击了,他必须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不想注意也不行,太注意了也不行,黄少天内心悲愤,这是上天给他的考验吗?

“呜……!”正当黄少天内心的天使和恶魔打成一团时,喻文州那边突然传来异响,听起来像是撩水声,然后是喻文州听起来有些惊讶的低语声。

恶魔突然暴起,瞬间拍死了天使。黄少天利索地掉了个头,向他刚才瞟都不敢瞟一眼的角落游去。

他在距离喻文州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直起了身,抹掉脸上的水。一系列动作做下来后,刚才的兴奋平复下来,理智渐渐回炉,黄少天又开始后悔了。他就不能坚定一点、淡定一点吗?怎么又没管住自己!

黄少天强迫自己将视线停留在喻文州的脸上,不往别处去。但刚才出水瞬间看见的景象却停留在脑海之中,久久消散不去。原来喻文州长得这么白,头发竟然长过了腰,之前被斗篷遮着完全没注意到呢……

喻文州见他过来,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下意识侧了侧身,换了个隐蔽的姿势。

“刚才有什么情况吗?”黄少天问,他固执地盯着喻文州眼尾处的一颗颜色极浅的小痣看,都快瞪成斗鸡眼了。

“没什么……只是发现水里有鱼,有些吃惊。”喻文州回答,黄少天的表情有些奇怪,瞪得他毛毛的,简直像是被野兽盯上了一样。

“鱼?”不会吧,这可是温泉水,什么鱼能耐得住这样的高温呢?

“有的,都是小鱼,一大群一起活动,刚才你过来时动静比较大,它们躲到石缝里去了。”

说着,喻文州指向旁边一块露出水的巨岩,黄少天跟着看了过去,不再盯着他,这让他放松了一些。

果然有些青黑色的小鱼在哪里探头探脑,只有两个指节左右的长度,但数量很多,上百只凑在一起行动。发现黄少天没什么威胁之后,它们一点一点试探性地往前挪动,慢慢游了出来。黄少天的目光跟着它们移动。小鱼分散到喻文州腰身四周,似是亲昵地一下一下啄了起来。还有一小群发现这边还有个黄少天,转移目标向他游了过来。

“我以前在书上见过这种鱼,”喻文州解释,“它们好像是以其他动物身上的污物为食的,咬人有些痒但无害。不过倒是没有听说过它们能在温泉里生存。”

“哦……”黄少天的回答一听就知道他没走心。

一种危机意识在喻文州脑中敲响了警钟,他缓缓看向黄少天,发现对方也在看他。

看他的大腿。

接着,黄少天意识到喻文州已经发现自己在看他了。

他缓缓抬起头,和喻文州对上了视线。

空气都凝固了,周围安静到尴尬。良久,黄少天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我在看鱼。”

 

 

黄少天说完转身就跑,连喻文州的反应都不敢看。

他觉得,他在喻文州心中的形象,大概真的洗不白了。

喻文州:“……”,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等到黄少天游远了,喻文州慢慢地向先前放衣服的地方走去,期间故意撩了几下水,发出不小的动静。

黄少天完全没反应,就像没听到一样。

喻文州不相信他真的没听到,几天朝夕共处下来,他差不多了解黄少天的实力了。其实他觉得挺奇怪的,这么一号人物不说妇孺皆知,也该有点名气,他却没什么印象。

喻文州伸头向两人的衣物看去,黄少天那脏兮兮的衣服旁边有一个兽皮袋子,是在之前那个小村子顺手牵羊来的,里面本来装着肉饼,等肉饼都被吃完后,黄少天把本来塞在衣服各个角落的魔晶和灭神的诅咒都扔了进去。

别看黄少天现在离他至少三十米,如果喻文州这边有什么异动,他马上就能游过来,刚才喻文州也是见识过他的游泳速度的。喻文州要从他手中跑掉实在很难,但是如果加上魔晶和灭神的诅咒呢?

尽管之前和黄少天聊天时,他把自己说的非常可怜,但其实喻文州并不是一个很糟糕的术士。他是垫底没错,然而塔整体的水平本来就很高,他只不过是相对差一些。更何况,塔那种重视施法速度的考核方式并不适合他,如果换一种方式,他的成绩应该会更好。

他虽速度不快,但准头好,特别擅长将技能组合起来达到完全控制对手的效果。灭神的诅咒是极强的武器,而且绝对适合他。此刻他要从黄少天手里逃走并不困难。

然而喻文州想了一会儿,还是打消了念头。比起从黄少天手里逃离,更麻烦的是接下来怎么办。塔已经没了,他能去哪儿呢?

最好的选择是去本国一些远离都城的大城市。别的国家对术士不太友好,本国现在也在开倒车,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少这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因为他的身世不太见得了光,都城是不要想了。小地方虽然相对安全,但比较保守排外……

“你好了吗?”黄少天的声音远远传来,他隔着一块石头和喻文州喊话,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的。

“好了。”喻文州回答,他其实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但黄少天似乎还在介意。

这个时候的他说不定比较好说话,喻文州想。他把衣服一件件穿回身上,身体还湿着,衣服黏在皮肤上,感受并不舒适。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呢?”他靠在一棵树旁,听着背后黄少天换衣服的声响,有点怀疑对方动作这么大手大脚,会不会把本来就破旧的衣服撕破了。

上次问这个问题的后果不太美好,但这次或许……?

喻文州等了半天没有听到任何回答,甚至连黄少天穿衣服的动静都没了,他内心有些不安,从树后探头看去:“黄少天?”

黄少天就在树后站着,喻文州这一探头,猝不及防和他对上了眼,两人的脸只差一拳的距离。

喻文州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他知道这不是因为身上那些没干的水,而是因为黄少天那冰冷到极致的目光,他感觉此刻自己在黄少天眼里可能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死物。在正午的艳阳下,喻文州愣是被他看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风城。”不知僵持了多久,黄少天终于收回了目光,那种糟糕的感受从喻文州身上消失了,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维持着那个有些别扭的探头姿势,肌肉都有些发酸。

“走了,”胳膊被黄少天拉住,喻文州反应慢了一拍,踉踉跄跄地被拽着向前走。

他麻木地跟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黄少天回答了他的问题,又过了一会儿,才真正意识到“风城”二字包含的沉重。

 

除了喻文州,还有一拨人也在为“风城”二字头疼。

“一定要这样吗?我们已经知道那人的名字叫黄少天了,为什么不直接在路上拦截他呢?风城……到了那儿,事就不归我们说了算了。”

“你以为我不想吗?从黑塔到风城的‘眼’,中间全是山路和野地,我们人手不够,万一在半途错开了反而更加麻烦。”

“那就在那附近的几个村子蹲点,他们要吃要住,总不可能一直在野外过活。”

“不行,那边的村子和镇子都不大,没有特别繁华的地方,外边的人去了特别显眼。那些家伙找不到东西,已经开始排查周边地区了,我们得谨慎一点。”

“所以……就这样了?完全按照那人的安排走,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和那个黄少天是什么关系……”,一个年轻人不安地说。

场面一时沉默。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们内心其实也有这样的顾虑。不过担心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他们当初能再争气一点,自己把事情解决,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境地了。

“那个黄少天……要不要调查一下他的身份?说不定能顺藤摸瓜……”

“已经派人去查了,他似乎是个雇佣兵,浑水摸鱼进了军队,用的假名是‘流木’。其他信息就……不过他年纪挺小,好像才十六。”

他们又七嘴八舌交谈了一番。

最后,坐在正中一直没说话的中年男子轻击了两下掌,做了一个总结发言:“继续查‘黄少天’,他没这么简单。骑士那边适当放点烟雾弹,别让他们太顺利了。另外……多准备一些钱。”

“准备多少呢?”

“人在他手里,要多少钱可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中年男子苦笑了一下。

 

黄少天往下走了一段,突然停下脚步,拽着喻文州躲到了一棵树后,他的表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过会儿……”黄少天的声音压得极低,喻文州勉强捕捉到几个字眼,“……你不要跑,呆在这儿,他们人不多,真有事,我去引开……”

喻文州点点头,面色有些苍白,完全不像刚泡完温泉的人,这让黄少天多看了他几眼。

“对不起,我刚才不是在针对你……”黄少天说。

“我知道。”喻文州勉强笑了笑,在本能的恐惧感褪去后,他意识到黄少天那反应不对劲,但那种被当做死物一般的感觉太糟糕,因此他仍然不太想和黄少天说话,“刚才那个是什么?”

“通俗点说就是杀气吧。”黄少天的声音更低了,为了听清楚点,喻文州不得不往他身边靠了靠,他们俩的姿势有些暧昧,但现在也不是担心这种事的时候了,“普通人当然是没有的,要练……听说高手可以做到收放自如,甚至可以只靠杀气就让敌人败退……我现在是做不到那种程度,偶尔用用还经常误伤,控制不住……烦人……”

铠甲碰撞的金属音越来越清晰,两人安静下来,都不说话了。

喻文州完全不敢动,生怕发出异响。黄少天仗着身手好,扒拉开面前的枝叶,偷窥小路上的景象。

看到的画面让他十分烦躁:那盔甲上的纹饰是帝国的象征,来人显然就是本来应该被他们甩在身后数十里外的骑士兵团成员。按照黄少天了解到的信息,他们走的方向完全不同,不管速度如何都不至于撞上才对。难道是他露了什么马脚,被怀疑了吗?

背后突然被戳了两下,喻文州对他比着口型,又指了指放在他脚边的袋子。有个术士跟着他们,“那个”会被发现的。他无声地说。

喻文州对同类的感知还是非常准确的。几乎是在他说完的瞬间,那个术士就在黄少天的视野中出现了。

黄少天头疼了起来,要在一个术士眼皮子底下掩饰灭神的诅咒,只能靠另一个术士。看上去,除了把兽皮袋子藏到喻文州的袍子里,他别无选择。但是,让喻文州得到武器似乎同样不是明智的决定。

一时之间,他有些进退两难。

 

 

黄少天一路上都在不停地看喻文州。

喻文州一开始没管他,只是专心走山路,后来实在有些受不了,在黄少天又一次看过来时突然抬头看了回去。

“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黄少天脸上表情有些窘迫:“被发现了啊……”

以你三秒看一次,一次看三秒的看法,发现不了才奇怪。喻文州腹诽。

“我只是……有些没想到。”

“你以为,”喻文州说得慢条斯理,语气甚至有些促狭,“刚才我会趁机逃跑?”

看黄少天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说中了。喻文州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吧?”

黄少天点了点头。

“那你就应该知道我根本跑不掉……被那些人抓住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可是要把你送去风城,你都不生气吗?”

“生气有用吗?”喻文州笑得疲倦而无奈,“从黑塔带走我也是有预谋的,对吧?有人雇佣你,那人让你把我带去风城?”

黄少天接着点头,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有些人想救你出来,我帮他们出手,他们给我报酬。去风城不是他们的主意,他们……对你没什么坏心思,你可以放心。”

喻文州对黄少天的说法不置可否。那些人肯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然他们不可能对一个没什么本事的黑塔术士感兴趣。而知道他身份的人,不论本身是否对他有恶意,都是可能会伤害他的潜在威胁。他怎么可能对他们放心?

他没有接黄少天的话茬,而是问了另一个他很在意的问题:“雇用你的人和你要做交易的人不是同一个?”

黄少天迟疑了一下,随即发现自己的反应已经暴露了真相,干脆招了:“不是,我不知道雇佣我的是谁,他只是给了我联系交易方的办法,让我带着你过去找他们。”

“是他让你们都到风城去的?”

反正都露馅了,黄少天说话痛快了许多:“是的。名义上是为了保护交易双方的安全,实际上……我觉得应该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

喻文州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交易的另一方很有势力?所以才不得已要借助风城的力量保护黄少天。

如果是那样,那他可能知道……那一边的人是谁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伤害我?”喻文州又问。

“如果想要杀你的话,把你留给帝国军不久行了。”黄少天莫名其妙地看了喻文州一眼,好像在奇怪这有什么好问的。

喻文州难得给他噎了一下。你难道没有想过他们或许是想利用我吗?他想这么问,又咽回去了。黄少天活泼的个性容易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热心肠而自来熟的人。喻文州险些忘了两人认识不久,又是那么敏感尴尬的关系。事实上黄少天有什么必要替他考虑周全呢?在黄少天看来,如果喻文州被帝国军捉走一定会死,但如果把喻文州交给那些人,就算被利用至少保住了性命,强太多了。

想明白这一点,黄少天的行为就很好理解了,他不是坏人,但也不怎么好。从他的言行来看,他应该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如果交易的另一方一开始就是为了杀死喻文州才找上他,他大概不会接受,但既然把喻文州交给对方能让喻文州过得更好,黄少天自己也能小赚一笔,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其他,那是喻文州要处理的问题。

喻文州感觉自己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他不是被交易的对象,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不得不说黄少天已经做的仁至义尽了。

见喻文州陷入沉思,黄少天也不去打扰,把精力都放在找路上面。因为遇到了帝国军,大路是不敢走了,只好继续走林地,路面坑坑洼洼,稍不注意就要磕绊。黄少天自己走的辛苦,还必须时不时拉喻文州一把,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这件事上,就在这时,喻文州说话了。

“你对我动手动脚也是雇主要求的?”

黄少天僵住了,脚下一绊,拉着喻文州一起摔下去。情急之下,他将喻文州抱在怀里,自己做了垫背,一落地感觉自己内脏都要震碎了。

“什……你为啥……咳咳……”

气还没喘匀,又要开口说话,直接呛到了。

尽管前天被抱着睡了一晚上,然而此时喻文州完全没有一回生二回熟的感觉,他的脸正好埋进了黄少天的颈窝,肌肤的触感和气息扑面而来,冲击力相当大。他的脸有些热,头脑乱乱的,一会儿想黄少天这个反应已经暴露了,一会儿想原来黄少天晒不到太阳的皮肤也挺白的,刚才泡温泉时都没注意呢。

好一会儿,两人才各自镇定下来。

喻文州一边捋着头发,一边回答:“我是猜的,因为你的行为有些不自然。”不像是见色起意,反倒像是想起来了就吃两口豆腐。

“嗯嗯,是的,是……那个人让我做的,他说给我加钱。”黄少天回答得颇为心虚,他本想着那个雇主不可能时刻监视着他,随便敷衍一下就能白赚钱挺不错的,可后来却是因为喻文州非常对他胃口,真的动了些邪念,事到如今再把错全推给雇主感觉良心不太过得去。

“果然是这样,”喻文州的脸色缓和下来,这两天他对黄少天有很大的改观,唯独总是被揩油这一点无法释怀,知道不是黄少天自己的意思让他愉快了不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对你说的,但他不可能时时刻刻监视我们,你不动手他也不会知道,何况前两天你做的……大概也够了,若是以后见到你的雇主,我也会告诉他你该做的都做了,如何?”

黄少天嘴里发苦,喻文州说了那么多,中心思想无非是:亲,商量一下,别再占我便宜了行不?他对喻文州有些好感,自然希望对方也能对他另眼相看,可改善观感的代价却是再也没法捞福利,感觉好像有些亏。然而话都说出去了,锅也甩了,现在改口只怕好感度要直接跌停……

他只好安慰自己:两人本来就没可能发展出什么,现在拉开距离,以后才好收场。

 

“这是一种特殊的隐藏魔法,”术士绕着塔顶的会议室转了数圈,直到大骑士都开始不耐烦时,才缓缓道出结论,“将要保护的事物裹在晶石之中……”

“能把灭神的诅咒包裹进去的晶石?那……应该很大吧,使它熔化肯定很不容易……”大骑士的副手忍不住开口。

越大的晶石就越贵重,而且价格增长并非和体积大小成正比,和灭神的诅咒一般大的一块晶石大概足以买下一座小城池了。

术士冷漠的目光扫过打断他说话的那人,眼睛一眯,好像要发作。这时大骑士上前一步,向他欠了欠身,委婉地示弱,又诚恳地请求他再说详细一点。术士勉为其难地给了大骑士一点面子。

“我说话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断。”他冷冷地说。

“被封存的物品状态会停滞在进入晶石的瞬间,不散发出气息,不能使用,达到一开始设定的条件才能被取出,不符合条件的人即使把脸贴在晶石上也看不到物品本身。”

所有人都竖着耳朵等着听所谓的取出条件呢。术士又不说话了,一边继续绕着房间兜圈子,一边对着房间的正中心念念有词。把跟着过来的骑士们气得要死,但因为术士刚才的警告,他们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在心里暗骂对方脾气臭架子大。

“取出的条件是……被承认。”术士说。

“被谁承认?”刚才那个骑士又忍不住开口了。

还好这回术士似乎并不在意,没有刻意为难他,“灭神的诅咒。”

众人一时无语。灭神的诅咒不就是一支法杖吗?什么承认不承认的,就好像它有自己的思想一样……

大骑士眉头微皱,思考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询问:“灭神的诅咒是王室祖上传承下来的神器,能得到它承认的应该是法力高强的术士,是这样吗?”

使者听了,暗暗点头,他觉得大骑士说的很有道理,决心回去就叫人再审一审那两个活下来的黑塔高层。

术士却轻蔑地笑了一下。

“帝国的大骑士也就这点水平,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受过教育?”

不等大骑士发怒,他又接着说了下去:“你也知道这灭神的诅咒是王室传承之物,怎么会认为随便一个阿猫阿狗也能得到它的承认?”

大骑士压下怒意,思索术士的话。突然,他露出惊讶的神色。

“塔主是王室出来的人?”

“很显然。”术士终于转够了弯,一屁股坐到会议室那张大圆桌上,优哉游哉地玩弄法师袍下摆的流苏,“他是老国王(现任国王的父亲)的血亲,魔力虽然不如老国王,但比现在位上那个和被干掉那个都强不少。老国王去世没多久他就离开国都了。王室传统是魔力强者上位,他不管在当时还是在现在大概都是最强的吧?可惜他不是王子,而是王的兄弟,没有继承的资格,却有继承的实力,留下来也是碍侄子的眼,索性出走了。”

骑士们都听愣了,他们大都是年轻人,完全不清楚这些王室的陈年旧事,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也就是说他们的王亲自下令杀死了自己的叔叔?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国王本来就是弑兄上位的,再杀个叔叔也挺顺手。

“塔主已经死了,拿走灭神的诅咒的人是另一个我们不知道的王室……”使者沉思了一会儿,问大骑士:“塔主有后代吗?会不会是他的孩子带走了灭神的诅咒呢?”

“年轻人,家里有族谱吗?”术士突然问使者。他一开口,众人都头疼了起来,总觉得他们又要被对方讽刺了。

“有、有啊。”使者非常紧张,都有些结巴了。

“你有堂兄弟吗?他们继承你父亲的遗产吗?”

使者还没说话,大骑士就急了。

“不可能!”

术士问:“什么不可能?”

“老国王就两个儿子!那一位……那一位全家都已经……”

“都已经死了?”

“十年前就已经全部处决了,绝不可能有错。”

比起大骑士那种掩饰不住的惊慌失措,术士从姿势到行为都带着说不出惬意放松,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形势的严峻。

“我要是你,我不会把话说死,”术士拍了拍大骑士的肩膀,“放松点,天不会塌的。”

大骑士抓住术士,厉声质问:“你知道什么!快告诉我!”

下一秒,地面突然窜出黑色的触手,死死地抓住了大骑士,“别威胁我,你担不起这个责任。我该做的都做了,可以送我回去和国王复命了。你要是好奇,就自己去问,看看哪个知情人愿意告诉你好了。”

 

 

黄喻二人的下一个落脚点是一个稍大一点的镇子,不但靠山,而且还挨着湖,名为山水镇。

可能是因为接近离城市更近一些,山水镇虽然还是不大,但五脏俱全,有旅馆有集市,还连着一条官道。镇子上的外地人也不少,两人从镇子口到旅馆的路上至少听到了三种不同地方的口音。

既然有正经的旅店,就没必要再寄宿了。黄少天在旅店要了一间房,又拜托店里的伙计搭把手,多搬了张床进去,然后顶着店老板那怪异而暧昧的眼神拉着喻文州住了进去。

两人身上根本没什么像样子的行李,稍微检查了一下房间后就无所事事了。黄少天有心去街上看看,他现在除了钱(晶石),什么都缺,集市虽未开,但镇子上还是有些零散的店铺可以逛逛的。然而喻文州拦住了他。

“我有一些想法,希望你能听听。”

黄少天乖乖地坐到了床边上,等着喻文州发话。他突然想起来当初自己是打算直接捆了人、一路扛着用最快速度送到风城去的,甚至想过如果喻文州不听话,他就直接弄昏对方再办事,总而言之,怎么简单粗暴怎么来。哪里料得到现在……

多想无益,他抛开杂念,认真地看着喻文州,心里琢磨喻文州会跟自己谈什么。

“之前那些人,你怎么看?”喻文州问。

黄少天没想到他是要说这个,不过好像也挺合理的。

“我一开始以为他们是骑士军团的人,后来想想,他们走的方向不对,与其说是从军团出来的人,不如说是打算去找军团的人,可是……”

“可是按照军团的行进速度,他们应该早就不在那边了,而且从服饰来看,那个小队伍应该隶属王室,可他们来的方向并没有大城市,对吧?”

黄少天有些惊奇,他想要补充什么,但想了半天,发现能说的都给喻文州说完了。喻文州对他用了读心术吗?

他问喻文州:“你知道原因?”

“你忘记了,那边虽然没有大城市,但有个重要的地方。”

“……风城的‘眼’,”黄少天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是利用‘风眼’从其他地方传送过来的。”

“没错,而且如果我的猜测正确的话,他们应该是从国都过来的。骑士军团大概也没有离开,算算时间,他们已经汇合了。”

这次黄少天不需要提示了。

“他们没有找到灭神的诅咒,所以没法回去复命……那个术士是被派来协助调查的!”

喻文州点头,他的声音放轻了一些,宛如在黄少天耳边吐着信子的小蛇:“我不知道你对咒术了解多少,隐藏‘灭神’的方法极难破解,分辨则相对容易。那个术士是王室的人,能力不是顶尖也不会差太多,他很快就会发现‘灭神’是被一个拥有王室血统的术士拿走的。他甚至可能知道我的存在……国王也很快就会知道了,而听命于他的骑士们离我们仅有两百里。”

黄少天垂着眸子,一动不动,看上去既像是认真在思考,又像是被喻文州的话催眠了一样。

“你的意思是……?”

“如果我们继续按照现在的路线前进,一路上都是小山村,作为外来人太显眼了,这很危险。说不定帝国还会派来援兵,如果他们和之前那支小队走同样的路线,很可能会和我们撞上。”

“现在走的是最快的路,只要我们赶在他们前面……”

“你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黄少天叹了口气:“所以?”

“尽管我们在其他事上有冲突和分歧,但我和你一样不想被他们捉到,我现在的提议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我觉得我们最好换一条路线,走官道往大泽去,利用人群掩藏行迹。官道好走,最后算下来不一定更费时间。”

黄少天抬了抬眼皮,偷觑喻文州的脸。说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刚才他只放了一半的心思在喻文州说的话上,另一半则用来观察喻文州的一举一动了。

喻文州说话的时候没什么小动作,不比划手势也没有夸张的表情——黄少天忘了自己是听谁说的,说丰富的肢体动作有的时候比语言更能服人,所以一个厉害的领袖必然是能在演说和交流中很好地运用自己的肢体语言的,像喻文州这样的人,能轻易掩藏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却很难让别人信任。

可这理论似乎在喻文州身上失灵了,黄少天想,他不傻,从一开始他就怀疑喻文州有私心,但是他就是想要相信喻文州,按照喻文州说的做。

是被好感冲昏了头吗?应该不是的。喻文州的话确实说得中肯,这是一方面。而且……喻文州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思考的时候眨眼睛的速度会稍稍变快,黑色的瞳孔透着一点紫,看起来特别干净;他还有一副极好的嗓子,很清爽也很温柔,会让人想起午后的阳光和山间的溪水,说到关键处时语速放缓、声音微沉,解释原因时的韵律就像诗歌和音乐一样优美。

没有肢体语言大概也不要紧,他说的话,别人总是愿意听的。

“你说的有道理,接下来就按你说的走吧。”

 

本来黄少天打算住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走的。说来也巧,当天晚上他们先是听旅店老板说第二天就是镇子上半个月一次的集市活动,紧接着又遇到了车马行的伙计,说是他们那儿唯二的马车都给租走了,要后天才有车用。

黄少天动了心思,他本来打算走山路,用不上马车,但现在既然决定走官道,他又不缺钱,不如弄辆车来。速度快,喻文州也能休息得好一点。

于是乎,两人第二天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才起来。而且非常难得地,喻文州起得比黄少天还要早一些,这给了他一个绝佳地观察黄少天的机会。

睡着的黄少天看上去比醒着时的他“软和”不少,大概是他那总是闪着锐利的光亮的眼眸没有挣开的缘故吧?不知道是不是在环境糟糕的地方睡惯了,他的睡相非常好,一夜过去姿势都不带变的(这样想想,那天晚上他被黄少天搂在怀里恐怕真不是意外),他的右手轻轻搭在枕边的剑柄上,身体看上去不太放松,似是随时准备跳起身来迎接来敌。但他脸上的表情很柔和,乱糟糟的额发搭在眼睛上,却遮不住长长的睫毛——那睫毛一颤一颤的,可能还在做梦?

他脸颊上残存的一点婴儿肥在枕头上压出了红印。嘴唇红红的,微微张开了点——怀着说不清的恶趣味,喻文州换着角度观察了那块许久,有些遗憾地发现黄少天并没有流口水。

可能是被那种打量珍稀生物的眼神骚扰到了,黄少天动了动眉毛,手脚有些不安稳,睫毛抖得愈发密集,看起来快要醒了。喻文州本来已经凑到了黄少天的床沿,见状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他担心黄少天一睁眼就看见一张放大的脸会被吓到,万一吓过了头直接拔剑砍他就糟了。而且趁着别人睡觉偷偷视奸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可不想留话柄给黄少天。

当他在屋中的小桌子旁坐下时,黄少天恰好醒了过来。

原来刚睡醒的黄少天是这个样子的啊。脸上的茫然和睡意还未褪去,眼中盈着微弱的水气,看起来困得不行,有点呆呆的。他坐起身,先抓住了剑,再往喻文州的床上看去,发现没人时第一反应不是紧张,而是困惑,看上去更呆了。

喻文州看得有趣,过了几秒才清了清嗓子,吸引黄少天的注意力。

“今天留在镇子上……有什么安排吗?”

黄少天回过头,看见喻文州穿戴整齐、坐在桌边,还以为是自己赖床让对方不得不窝在房中等他,顿时有些尴尬。他昨夜睡得好,没什么起床气,语气和态度比平时好上许多。

“正好有集市,我们去买一些必需品,衣服只有一套也不太够,还需要一个袋子装……听说那市场上有些好吃好玩的玩意,反正不缺钱,正好去开开眼界。当然现在还是先去楼下吃早……额,吃午饭。”

他一开口,那种呆萌的感觉瞬间就消失了。

黄少天说完就起身去洗漱,当他拉着喻文州下楼时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以“万一我不在你身边,你自己想吃什么自己买”为由,塞给喻文州两三块晶石,其实是今早害人家没吃上早饭的补偿——他倒也不想想,他根本不可能放喻文州一人到处逛,喻文州哪来需要自己用钱的机会呢?

喻文州看穿了他的心思,苦苦憋笑,收下晶石时却坦然自若,也不说破自己没早起的事实。

黄少天这人,不动手动脚时人倒是不错,逗起来也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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