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喵团子

   

【王喻】渔(下)

lo主杂食,具体见简介

雷点同(上)

 @一喻百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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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杰希回到地下室时心情依旧沉重。喻文州趴在池子边看着他,少见的安静,脸上也平平淡淡的没有笑容。

王杰希坐到喻文州身边,抱住了对方,他想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告诉喻文州,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不出口。

怎么说呢?因为我们老是碰面,导致我被怀疑了,现在他们要对付我了?

这种事,告诉喻文州也无济于事。王杰希不想让喻文州觉得自己是在责怪他,也不希望喻文州误会自己是后悔了和他在一起。

所以他最后只是说:“让我抱一会儿。”

喻文州轻轻摸着他的头发,王杰希被他这动作弄得有些恍惚,陈年往事涌上心头,他的眼眶有点红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王杰希轻咳了两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喻文州说:“等我一下。”

他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根笛子,翠绿的,看上去像是某种管状植物掏空制成,上面有大小不同的九个孔。王杰希先试吹了两声,然后曲调一转,吹奏起了一首调子古怪又奇异的好听的曲儿。

喻文州听着听着,也跟着唱了起来,他的眼角滑落一滴晶莹,顺着脸颊滑入海中。人鱼不会为悲伤和恐惧落泪,却太容易被热烈的爱意感动。

 

人鱼喜欢唱歌。

他们用歌声传达自己的感情,用歌声描绘眼中的万物。每条人鱼的情感都不一样,所以他们的歌也都独一无二。

他们给情人唱的歌尤为动听,饱含着情感,即使是语言不通的人类,也常常被海岸边高歌的人鱼吸引。人们因此编出了许多讲给孩子们听的床边故事,告诫孩子们要小心人鱼,不要被他们骗到了水里:有个叫小鱼的姑娘在海边捡贝壳,很晚都不回家,天黑之后,海中响起人鱼的歌声,她痴痴地迈入了海水,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她……有个爽朗的少年,独自一人出海,被人鱼的歌声迷惑,船撞上了暗礁……

但如果因为这些故事就断定人鱼是经常唱歌的生物,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他们的歌声中有着太多的情感,所以反而很难开口。人类想要听到人鱼的歌声,都是需要一定机缘的,即使在他们这样处在海边又被人鱼青睐的镇子上,听过人鱼唱歌的人也寥寥无几。

换句话说,担心自己会被人鱼的歌声诱惑,其实是一种奢侈的烦恼,大部分人根本没有机会。

王杰希是幸运的,他有一个人鱼恋人,愿意给他唱为他所谱写的歌,但他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因素搅和,导致没法把歌听全。

在他刚把自己的心思剖白给喻文州时,喻文州就给他唱了那首歌,这是人鱼的初次告白,感情真挚而直白,就等着王杰希明白他们是两情相悦的,然后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结果王杰希关键时候掉链子,听着听着睡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给喻文州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唱过歌。

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年,王杰希已经是村里的名人。那一年,他做了导师的助手,每个月都有固定的收入,没之前那么累,赚得也多了。他和王奶奶一合计,决定拿出一部分钱给镇子上,能帮一点是一点。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他一回到家乡,就被各路人马邀请去做客、吃饭、联络感情。他本想全部推拒掉的,但医生劝阻了他。

“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被感谢、被报答才这么做的,但是别人不这么想,你若是拒绝了他们,在他们的眼里,你就从一个好人变成了一个‘狭恩图报’的人,他们会不断地怀疑你是不是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好处才帮助他们的,即使你表现得一如往常。给他们一个心安理得接受好意的借口吧!不然付出了这么多,最后反倒结了仇,那可太傻了。”

王杰希被说服了,他在帝都风起云涌的氛围中呆了三四年,早不是毛头小伙,只是每每回到故乡,回到奶奶的身边,总是下意识把自己变回那个乖顺中藏着任性的孩子,不想勉强自己去做不愿做的事。

他去参加了镇长家里的晚餐会,去老鲨家和猎人们一起喝酒,又找出时间上门答谢常常去给王奶奶读报纸听的孩子和他的家人……有些是他心甘情愿的,更多的是让他疲惫烦躁的。

回到家乡的第四天晚上也没能在午夜前回到家,王杰希已经开始后悔自己花钱找罪受的行为,他被灌了一整瓶威士忌,被海风一吹只觉得分外销魂,脚下踩着海边的沙石地感觉就像踩棉花。

好不容易歪歪扭扭地走到了家门口,却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王杰希有些疑惑,他早就和老人家说过,不比给他留门的。他开门走了进去,发现老人家坐在桌子边,面前放着一碗药汤。

“醒醒酒。”奶奶说,帮他脱下身上的大衣,闻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不快,“他们到底让你喝了多少……”

“我没事的,奶奶。”王杰希说,因为醉酒带出了点大舌头音,显得含糊不清。

碗里的液体味道实在不怎么样,王杰希憋住气一口下去,觉得自己清醒了一半,他看了看奶奶头上花白的头发,说:“你先去睡吧,我再坐一会儿散散气味。”

“算了算了,我都等到这个点了,不差这一会儿,”奶奶说,“明天别去了,都几天了,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不去,不太好。”王杰希说,“已经答应了。”

“让他换个时间。”

“别人那儿都去了,就这一次推掉,可能会让人误会。”

“你不去说,我去说!”老人家耳朵不好,说话声格外得大,震得王杰希有点发憷,“这有什么好怕的,人生在世,还能不得罪几个人!”

王杰希连声说是,他看出奶奶开始生气了,有些担心她坏了身体,相比之下,其他事无足轻重。

王奶奶发完脾气,想起桌子对面是自己的亲孙子了,又缓和了声音:“天天应酬,你就不烦吗?有时间不如多陪陪我,和我讲讲你这一年都是怎么过的……还有你那个小情儿,不需要去哄哄吗?”

王杰希一直不断点头听训,谁知奶奶最后冷不丁来了句“小情儿”,他猛地抖了一下,打了个哆嗦,差点把手里的碗摔了,感觉自己彻底从酒精的迷障中清醒过来。

“我……你……”他急着解释,开了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舌头差点打了结。

他不是没有想过暴露的可能性,但是怎么会是现在呢?明明他这个冬天还没来得及和喻文州见面。

王奶奶很平静,脸上有一种历经世事的老辣沧桑:“他连着两个晚上在悬崖下面给你唱情歌,今晚我没忍住出门看了一下。”

王杰希沉默,周身的温度一点点升高,有一种想要挖个洞钻进去的冲动。而后突然又冷到了冰点一下,沉重到不敢去看奶奶的眼神。

还是王奶奶先开了口。

“是几年前的那个吗?”

“是、是的。”

“你们后来还有联系。”

“嗯,他第二年来找我……然后就一直有来往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杰希总觉得奶奶的呼吸声比平时粗那么些。

“你……喜欢他?”

“喜欢。”王杰希回答得很快,他想具体说说,让奶奶知道喻文州有多好,又担心会起反效果,“他很好的。”

“他喜欢你?应该是喜欢的吧,都唱歌了……”王奶奶自问自答道,表情难以言喻。

王杰希已经做好了迎接“人类和人鱼怎么能在一起”、“你太冲动了”、“你有没有想过未来怎么办”之类的言辞,但王奶奶并没有这么说。

“你们是去年勾搭上的吧?”

勾搭。王杰希品味着这个词,觉得无法反驳。

“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事,我有几件不知道?”王奶奶眉毛挑起,“我就说你怎么突然想到学做菜,还点名做白斩鸡,原来是为了讨好小情儿,啧……”

“也不完全是为了……”王杰希辩解道,“我不是也给你做了吗?”

王奶奶一个白眼过去:“你难道不应该给我做吗?”

好吧,都是他的错。王杰希低头。

“哼,有件事也没必要继续瞒着你了,”王奶奶说,语气相当幸灾乐祸,“那白斩鸡真不好吃,我不好打击你就没有说破,反正你自己对食物没追求,大概吃不出区别。”

喻文州可是为了他喝过豆汁的,还怕味道一般的白斩鸡吗。王杰希心里嘀咕,他彻底放松了。看来奶奶是接受了,虽然心里可能还有些膈应,所以故意嘲笑了他几句。

王杰希第二天就把暴露的事告诉了喻文州,可人鱼一点都不关心,先是缠着他来了一次,然后翻脸不认人闹起了脾气。王杰希花了好大的劲才把喻文州哄好,也不敢提让喻文州唱歌给他听的事了。

如此这般,类似的事不是一次两次,王杰希感觉自己和这首歌有缘无分。分明是献给他的歌,他却总是听不全。

 

可此时此刻,王杰希就在没有哪怕一次听全了整首歌的情况下,靠着零散的记忆,把这首歌“还原”出来了。

人鱼丰富的声音不是笛子能模仿的,王杰希的记忆和乐感也拖了后腿,最后的成品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但是喻文州非常满意,就像他对“喻文州”这个名字非常满意一样。他不会因为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歌被王杰希“篡改”而生气,反而把这当成一种“结合”。

所以他喜欢被王杰希叫名字,也喜欢王杰希给他吹曲子。

见喻文州这么捧场,王杰希的心情好了不少,趁着气氛好,他说了会儿情话,找到了感觉后就准备拉着喻文州共赴生命的大和谐了。

谁知喻文州毫不客气地在王杰希直奔重点而去的手上拍了一下,然后在王杰希吃痛的时候,一把抓住手腕把王杰希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王杰希莫名其妙了两三秒,他看着喻文州,对方的眼神柔和而绵长,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情模样,他的心头突然颤了颤,漏了几个拍子。

“我的?”他舔了舔嘴唇,口腔干涩到声音都哑了,心跳快得像在擂鼓,浑身上下都充斥着躁动的气息,摸在肚皮上的手出了汗、指尖也有些抖,脑子都化作浆糊一滩了。

喻文州翻了个白眼——为什么这个人翻白眼的样子都让他觉得那么可爱呢?王杰希百思不得其解。紧接着,他就被舒展开的尾鳍糊了一脸水珠。

上衣遭了秧,眼睛上沾了鱼尾上的粘液,睁不开了,脸颊也因不轻不重的拍击染上了不自然的红,被搞成了如此狼狈的模样,王杰希却怎么也藏不住嘴角的偷笑。他实在太开心了,唯一可惜的是不能广而告之,再没别的遗憾了。如果可能,他简直想抱着喻文州原地转圈,另外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荒唐想象,总之就是高兴。

喻文州也高兴,不过他知道得早,有缓冲,当下就表现得比较矜持,只是看着王杰希不停笑,笑得眉眼弯弯,宛如高挂夜空的月牙。

若是时间停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幸福啊,王杰希想。

(此处应有咬,但感觉气氛不对没插进去)


“我说了我绝不……小王?”医生开门的时候无比暴躁,看到是王杰希时才冷静下来,“怎么了,来,先进来坐。”

“发生什么事了吗?”王杰希是为了喻文州来的,他没生过大病,喻文州也没有,至少在他们相处的时间中是没有的,所以他虽然在医生身边帮了好几年忙,遇到这种大事时还是有些慌乱。

“没什么,就是最近总有人来找我,给他们弄得有点烦,我一个老人……”

医生领着王杰希上楼,今天那小姑娘不在,他只能自己拄拐走上走下,一早上过去已经有些疲累,坐上床后也不像昨天那样端着,往床头一靠示意王杰希随意。

王杰希坐下了,他不动声色地留意了一下医生的一举一动,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昨天的谈话出现了某种变化。

“你今天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医生说,“昨天脸色发黄,挂着黑眼圈,整个人都是一种不顺的模样。”

“是吗?那现在?”王杰希自己倒没什么感觉,有些意外地问。

“身体吗?和昨天差不多,这两天都没好好睡吧,你是不是把小时候教给你的那些养生的知识都还给我了?人要有精气神,这样身体也会好,但光有精神不注意身体也是没用的。”医生训斥,而后话锋一转,“昨天有什么好事吗?你从小就这样,喜欢偷着乐,可这骗不过我,你现在心里估计乐得和闻了鱼腥味的猫差不多了。”

王杰希被医生的敏锐震住了,他打马虎眼:“是有点意外之喜。”

别给看穿了啊,他祈祷,然后鼓起勇气问医生,家里养的鱼怀孕了该怎么办。

医生:“……我以为你去过大城市,应该知道给人看病和给动物看病完全不是一回事。”

王杰希当然知道,但他也是没辙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厚着脸皮说:“我记得他们以前曾送海豚过来给你看过。”

首先,海豚不是鱼;其次,那海豚是受伤,不是怀孕;最后,你的鱼呢,怎么不带过来,难道还指望我去你家帮你看吗。医生冷静地阐述了以上观点。

“太大了,带不过来。”王杰希说,“我就是想问问有什么不能做的,是不是要给他喂补品,剧烈运动会有影响吗……”

他停住了,关心则乱,刚刚差点说漏嘴。

医生看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把王杰希看得毛骨悚然,感觉自己已经暴露了。

“你不要乱喂,多给它一些选择,动物的本能会告诉它们什么是它们需要的,不像人,想得太多反而会忘了最基本的东西。”医生说,他又给了一些别的意见,不像是医嘱,反而像长辈的指导。

说完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有些心神不宁,突然又说:“果然还是必须亲眼看到才行,我去你那边一趟吧。”

“不行!”王杰希迅速否决了,然后才慢慢解释,“我家离这边远,路也不好走,你的身体状况……”

“不需要你替我操心这个,你现在可以应付过去,等到小孩……小鱼出生还不是要手忙脚乱。”

完了,绝对是被发现了。王杰希内心惊涛骇浪,表面还维持着虚假的平静:“就像你说的,动物的本能会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医生手握拐杖敲了两下地板,抬起的幅度一次比一次大,似是下一次就要往王杰希身上招呼了,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敲门声——或许称作擂门声更合适,“咣咣咣”的像踢馆。男人的声音从一楼传来,大声叫着医生的名字。王杰希一听,这不是红发嘛。

医生面露不悦,拦住想要代替他下楼的王杰希,让他在二楼等着,别出来,然后亲自下了楼,若不是他年迈体衰,那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看着真像是要去打仗。

被留在二楼的王杰希坐立不安。

红发那边除了他,还有一个男人,一开始王杰希不知道他是谁,过了一会儿才通过对话猜到是前天看见的那两个奇怪的外地男子中年轻的那个,王杰希记得他的耳朵上有一颗硕大鼓起的黑痣。红发在海上呆久了,嗓门特别大。医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也跟着红发一起大声嚷嚷。夹在中间的年轻人被忽视了好几次,不得不提高音量增加存在感。结果就是,身在二楼的王杰希把楼下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很好奇红发为什么找医生,但并无意打探别人的隐私。可现在再下楼也太尴尬了,只能继续往下听。

很快,他就忘记了自己的窘迫,陷入了惊骇中。

 

红发他们要杀一条人鱼,金色的尾巴,亚麻色的短发,琥珀色的眼睛,游得比其他任何人鱼都快,行动诡谲宛如午夜的魅影。

红发:“他杀了老鲨,我们要替他报仇。”

论实力,他们不是那人鱼的对手,但有两个外地商人表示愿意和他们合作,他们手上有帝都最好的船匠打造的大船,原本是用于捕捞海鱼的,商人们看到了它在其他领域的潜力。

“他们提供船,我们了解人鱼,两边合作,要捕捉一条人鱼再简单不过,也不需要拼命。”

在人鱼察觉之前布下天罗地网,把它们围在中间,运气好的话……不,应该说算计得好的话,说不定可以将一族人鱼一网打尽。

医生沉声说道:“不要冲动,你们想竭泽而渔吗?”

人类开始狩猎人鱼后,原本互不干涉的平衡被打破了,而后,人类用灵魂诱惑人鱼并伺机捕捉,人鱼以自身为饵勾引人类主动献上灵魂并吞噬……互相利用、互相狩猎,尽管不再和平,但奇异地重新达到了平衡。

“你们说的船我不了解,但是我知道你们这种行为只会有两种结果。要么你们抓到了所有的人鱼,要么捉到一部分,另一部分逃走,不管怎么样,人鱼以后都不会再出现在这片海湾了。”

没有被捉到的人鱼也不会来这片让它们损失惨重的港湾了,这里有着肥美的鳕鱼,但并非不可替代。

“我一直都在反对你们继续做这档子事,你们和人鱼打了这么久的交道难道还不明白吗?他们和我们一样拥有智慧的头脑,又有着和我们相似的外貌,杀死这样的生物和杀人有什么区别?之前为了生计我没说什么,现在为什么还要继续付出我们的生命去屠戮另一种生灵?”

事到如今就实话实说吧,就是为了利益。镇子有钱了,可还不够多、不够分。再说,钱多一点又有什么坏处呢。

“我们其实正是在实现您的愿望啊,”红发说,“赚完这一笔,拿钱送孩子们去大城市,去读书,赚更多钱,再也没必要像我们这辈一样在海上和人鱼搏命。人鱼不会再来,想捉也捉不到,杀戮自然就停止了。这不都是您所希望的吗?为什么要生气、要反对我们呢?”

“万一你们失败了呢?我无所谓,但是别人……还有很多人指望着这个,他们知道你的打算吗?”

医生失算了。红发不傻,他和商人合作等于是在抢夺全镇的口粮,自然要安抚好其他镇民。

“您还不知道吧,那个被吃了灵魂的孩子死了,他觉得自己拖累了家人,所以选择了解脱。他们家正在准备丧礼,要用黑网包好遗体,不然他可能会被太阳晒成一团泡沫。像这样被人鱼害了的家庭在镇子上不少,很多连下葬的机会都没有,他们都是支持我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红发许诺给他们的利益,人鱼换来的钱,会分给所有镇民。

“船已经停在码头,网子会在天黑前布置好,今晚就是行动的时刻。”

“看来你什么都准备好了,那就去吧,我又阻止不了你。”医生重读了“我”这个字。

王杰希如梦初醒,他看了一圈,下楼时肯定不行的,那就只有窗户了。

“我还是希望您也能支持我,甚至希望……王先生也能作出表态。”自己被提到,王杰希呼吸一窒,镇定下来后抓紧窗框翻了出去。

“我只是个路都走不顺的老头子,活不了几年了,你们不必过于在意我的想法吧?”

“有个贵族,他想要带一条活着的人鱼离开,但人鱼性子烈,不会束手就擒。您是医生,我们需要您的帮助,如果那人鱼挣扎过度受了伤……”

“我不会给人鱼看病!你家狗生病了也抱去找医生吗?”

“道理是这样,但是大家都知道您的厉害,之前那只海豚……”

随着身体的下降,一楼的争吵声越来越清晰,完全掩盖住了砖石木头被踩到时轻微挪动的闷响。可街对面的惊呼比争吵声还要响亮数倍。

“小王!你怎么……你在做什么啊!”

王杰希离地面还有半米多,他心里一惊,直接跳了下来,脚底震得发麻,一落地就转身跑进了楼房之间狭窄的小道中,身后传来了红发愤怒的声音和脚步声。

“怎么回事,王杰希他怎么会在?你看见他了,他去哪儿了!”

“啊,啊?”刚才叫住王杰希的老爷爷还没反应过来。

王杰希全力冲刺,肺部燃烧起来,呼吸越来越重,他看见悬崖了,同时喉咙泛起甜腻的血腥气,腿脚如同灌铅一样无力。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把门甩上时意外地发现红发并没有跟在后面,他只顾着跑,早就没有注意身后的动静了,所以一路都没发现。

不跟过来更糟,王杰希意识到红发肯定是去了码头,为了让事情暴露的影响减到最小,他恐怕是打算提前布下重围了。

要快。王杰希冲进地下室,大喊着让喻文州快点上来……没喊出声,跑步时喘得太厉害,嗓子彻底哑了。

还好喻文州总是能理解他的,人鱼搂住王杰希的脖子让王杰希抱他出水。他有些担忧地看着王杰希潮红到不正常的脸和因为运动过量而不断颤抖的小腿,默默地将自己的尾巴缠得更紧了一些,减轻王杰希的负担。

上到地面时王杰希差点手一松把人鱼摔出去,还好喻文州抓得很紧,并没有出事。他看了一眼窗外,远处有个人正在走向屋子,离得很远看不清是谁。

“听着,他们打算拉一张网把你们全部捞出来,本来打算晚上发动,但恐怕提前了,快点离开这里!越远越好!”王杰希的声音沙哑,说到最后只剩下气音。

喻文州不断地点头,没有对王杰希提出任何异议,毫无怀疑地相信他所有的言辞了。

王杰希打开后门,小心地让房子遮掩自己的身影,沿着悬崖侧面的石梯到了海边。他把喻文州放进海中,看着人鱼一摆尾巴瞬间融入到海水之中,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的心像是被割走了一块一样空虚而疼痛,这种痛是如此剧烈,以致于掩盖了身体的不适。

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来不及调节身心状态,他回到宅子中,把通往地下室的门锁死,刚做完善后,前门就被敲响了。

他开了门,看着眼前愤怒的女子,想着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沙姑娘,我……”

“你这个混账!”啪!

王杰希的脸偏了过去,单边的耳朵有些嗡嗡的杂音,他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还挺疼的。

大概是用上了吃奶的劲,沙姑娘自己都踉跄了一下,她稳住身形,看着皱起眉头的王杰希,内心有些发憷,方才她被怒火控制了大脑,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冷静下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打了一个比自己高二十公分的壮年男子,而方圆五百米只有他们两人。

她色厉内荏地放了几句狠话,然后转身大步走掉了,又怕失了气势,强撑着不肯跑,耳朵却竖得高高的,生怕漏听了脚步声。走远了些,忍不住回头看,王杰希还在原地站着,好像在看她。她的勇气莫名其妙又回来了,甚至有些后悔刚才没有多说几句。是啊,错的是王杰希,她又没错,有什么好怕的!王杰希背叛了大家,和人鱼——那些杀死父亲的恶魔勾结,害得大家都没钱赚了,之前她好心邀请他加入捕捉人鱼的队伍就是盼着他能悔改,谁知他竟如此恬不知耻。

他会知道谁才是正确的,并为他今天的错误决定付出代价,沙姑娘想。今天郝叔他们要和商人一起对付人鱼,暂且空不出手,等事情办完,就是时候和王杰希算总账了。


红发他们最终还是失败了。

夜晚的狩猎行动声势浩大,一片海域灯火通明。王杰希在二楼阳台上坐了一夜,看着远方的船只上人员奔走,咒骂声大到掩盖了海浪。他的心揪紧着,不断质疑自己是否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假如他留下喻文州,说不定还有机会带着他远走高飞,而如今,他的人鱼在幽深的海底,他鞭长莫及。

早上了,天却还阴着,也不下雨,空气湿乎乎的带着一种发霉的味。商人带来的几艘大船在海面不甘心地巡视,但一无所获。不知道喻文州用了什么法子,但看上去人鱼确实全部安全逃离了这片海域。王杰希感到一丝宽慰,又有些茫然,他的脑海中浮现昨天医生对着红发他们说过的话:“不管你们成功与否,这片海湾以后都不会再出现人鱼的身影了……”

他和喻文州的未来又会怎样呢?

王杰希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被夜风吹得僵硬无比的身体,过量运动造成的痛楚隔了一夜后在他身上全面爆发,他几乎无法找到一个能安定休息的姿势。同时大脑就像被灌了冰镇橘子汁一样,麻木到活动不了,又酸痛到无法思考,眼睛疲倦到睁不开却睡不着。

偏偏在这个时候传来了敲门声,难道是猎人们吗?因为计谋失败来找他麻烦了……不过是他们的话没有必要礼貌地敲门吧,反正都撕破脸了,直接闯进来也是一样的。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打开了门。

没想到,门外的人是医生,拄着根拐杖,不知走了多久,正倚着门喘气休息。

“怎么是你?”王杰希感到意外,“快进来。”

他把医生扶到沙发上,跑去泡茶,倒了茶叶才发现家里没有热水,又去找水壶。医生等得不耐烦,不停催促他过来。

“别忙活了,我一会儿就走。”

王杰希答了声马上,还是把水烧上了才到客厅去。等他坐到对面的沙发上时,医生反而犹豫起来,半晌才问:“你的鱼呢?我可以帮你看看。”

王杰希的神色黯然:“……已经放走了。”

“……是吗。”

两人安静地对坐了一会儿,医生的手在拐杖顶一下一下抚摸着,枯瘦的手指轻敲着杖身。

“我欠你一句道歉,”医生说,“对不起,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了。”

王杰希的喉头被堵住了,宛如潮水上涌一般,堵得难受,就快要从眼中漫出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转过头去,却正好看见了摆在餐桌边的椅子,那把椅子的主人已经离开三年了,椅子本身也陈旧得不行,和整栋房子格格不入。

“……都过去了。”

“我当时……我当时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你来找我时,我没有克制住自己,向你发了火,后来你不来找我大概是不想惹我生气吧?但我却觉得你忘恩负义,也赌气不来找你……”

王杰希的心中五味杂陈,有许多想说的,又觉得没必要说了,换在几年前,他还会为之动容,但现在他不再像当年那样渴求他人的陪伴,他已经习惯了寂寞和孤独。医生的真情剖白其实让他有些尴尬,老人真情实感地忏悔着,他却有种游离在外的飘忽不定感,没法融入到那种互相感动的氛围里。

不过他的眼眶仍然湿润了,却是为了另一个人。

“……都过去了。”他又说了一遍,这次的语气更加坚定。

医生似乎是被他的坚定感染了,慢慢镇定下来,语气也理智了很多。

“我和你奶奶……还有你爷爷,我们都是一块长大的,后来他们在一起了,我也就放下了。直到你的爷爷和父母出了事,才又动了念头。虽然我从未明说过,但她一直是知道的,并且从来没有给我任何希望……”

“我让你来给我打下手是有些私心的,的确是盼着能和她有些交集,但我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比起嘱托一个陌生男人让他带着你出海,还不如让你跟着我,至少安全很多。后来她也经常为了你来找我,我真的挺高兴的,觉得自己做对了,说不定有机会……”

“你和那条人鱼的事,我发现得很早,不是因为我多敏锐什么的,只是因为我很关注她罢了。她为你的事伤心、发愁,又不敢告诉别人,只能自己消化、慢慢开导自己。我看着难受,不知不觉就……对你有了意见。她离开后,我非常痛苦,越发不愿看见你,甚至一度认为她离去的那么早都是……被你连累的。”

不知不觉,医生已经泪流满面。王杰希递了一块手帕给他,又端来了泡好的茶,他很早就对医生和自己的奶奶间单方面的那种暗潮汹涌有所察觉,但长辈的事不敢妄议,便从未提过。医生会把这些摊开讲也是他没有想到的。

“我原来也因此怀疑过你,在他们编排那些谎言时我没有站出来……我放任那些流言在镇子上肆虐……”

医生本来就没必要帮他澄清那些,王杰希真心这么想,但这样回答无疑会让医生伤心——他是来和王杰希和解的,或者说是来道歉的。虽然王杰希对于这些不公正只觉得可笑麻烦,但要是直接说出来可能会被医生当成是心怀怨气……

王杰希想了想,问:“那你现在相信我了吗?”

 

医生走后,王杰希登上了阁楼。和楼下精致奢华的风格不同,这里是他亲手布置的,充满了极简主义的色彩——除了一艘小船,什么都没有。

他在船边坐下,慢慢抚摸着船舷,陷入沉思。

方才医生说了一席话后就走了,坚决不让王杰希送。王杰希知道这些老人有的时候根本就是小孩,越说越倔,必须顺着他来,所以没有坚持,就这么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开。等到医生走远了才回家里来。

谈话结束了,但事情并没有。医生来不仅是为了道歉,也是为了提醒。昨晚的行动失败,猎人们的脸面和利益都打水漂了,不迁怒王杰希是不可能的。医生提醒他,是时候做好防备和还击的准备了,如果没有对抗的意愿,那就离开一段时间,避避风头,总之必须行动起来。

王杰希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其实在送走了喻文州之后他就开始考虑离开的事了,但是之前被人鱼们的安危困扰着,思路总是时断时续。而且他有些动力不足,两人的离别太过匆忙,都没有约定再见的时间。人鱼毫无疑问是不会再来这里了,而他也没法去往不能容纳灵魂的极西之地,下一步该怎么走还没有主意。

他们还能再见吗?

他就这么在阁楼呆了一天,也不是傻坐着,还拿来了修理道具,精心维护着尘封数年的小木船,彷徨的心一点点沉静下来。

总会有办法的,只要他行动起来,而不是继续消沉。

王杰希又去了一趟地下室,他拿走了那支魂灯,上楼,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为了一己私欲建造出来的囚笼。失去了主人后,充满海水的池子看上去死气沉沉,连边上放着的垫子、毛巾都透着颓败的气息,抛去脑内的美化来看,这里实在不是一个能被称作“家”的场所,而之前的五天,当他不在家时,喻文州一直都被关在这里。

他把门关上,落锁,心里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他准备好了一切,准备睡了,为了不扰乱作息才强撑到了这个点,感觉再多一秒都不行了。谁知大门又被敲响了,王杰希一下子焦躁起来,他急匆匆地去开门,走到门口又回去拿了把小刀揣在兜里。想了想,又把魂灯塞到了一旁衣物架上的风衣中掩着,免得被看见了。

门外的是现在在给医生打下手的小女孩,她看见王杰希怒气冲冲的模样,吓得后退了两三步,声音有些怯怯的,和王杰希说医生今天从这边回去时摔到了腿,被人抬回家的,现在已经包扎过、稳定下来了,希望王杰希明天能去看看他。

王杰希皱起眉,心中非常自责,他不应该放老人一人回去的。

他扯过旁边衣物架上的风衣,准备出门。小姑娘被他的雷厉风行吓到了,见状连忙阻拦:“今天这么晚,爷爷早睡了,你明早再过来吧。”

王杰希不知医生摔得有多重,但对老人来说,随便跌一下都是大事,而且如果不是情况严重,何必那么晚让个孩子跑过来通风报信?他礼貌地安慰了女孩几句,还是坚持要去。

小女孩看王杰希不听劝,急得快要哭了。她说医生不让她来找王杰希,她是偷偷过来的,王杰希去了她就暴露了。即使王杰希宽慰她说不会叫醒医生,就是去看看伤情,她还是很崩溃的样子,最后竟然一把抱住了王杰希不放手,就是不让他过去。

王杰希最后还是妥协了,他和小姑娘说好明早过去,定下具体时间,女孩总算松了口气,顺着砂石小路离开了,留下惴惴不安的王杰希面对又一个难眠的夜晚。


天微微亮,王杰希就出门了,他利用自己对镇子的了解谨慎地选了人最少的路,花了点时间才到达医生的家,生怕惹乱子。不过似乎是他多虑了,一路上没碰见人不说,连医生都不在家。

他有些疑惑地走到街对面观察二楼的窗户,里面没人,就算医生躺在床上,那也应该有照顾他的人在才是。

“小王啊,你来晚了,他们之前已经走了。”王杰希回头一看,是常年在街角坐着给孩子们讲故事的老头子,他背着手从另一条街慢悠悠地晃过来,大概是散步回来了。

王杰希询问了他几句,得知医生的伤不严重,但老人的问题不好说,还要多观察一阵。早上,守墓人跑来找医生,后来不知怎么说的,推着个小轮椅带着医生去海边溜达了,结果让王杰希扑了个空。

“他连着好几天跑来找医生了,都是为了孩子,对了,他家孩子的事你知道了没?唉,真是可惜了,听说他们也没指望孩子能捉到什么回来,就是希望他长长见识,谁知连命都搭上了,灵魂也没了,真是太惨了!其实要我说守墓人也没什么不好,虽说和死人打交道有些晦气,但比出海安稳多了……”

老人说着说着就跑题了,王杰希费了好大力气才终止了话题,顺着医生他们离开的方向找了过去。

 

沿着海边走时,王杰希观察了一下港口的情况。不对劲,路上没有人,港口也没有船。商人带来的大船可能是给他们带走了,但渔民们日常出海使用的小船也通通消失不见,这不合理。

总不会是一股脑出海捉人鱼了吧……王杰希甩甩脑袋,把这不靠谱的猜测忘掉。还是先把医生找到再说。

他没想到这一去就再没能回来。

 

被猎人们围攻的时候王杰希错愕了一瞬,然后凭借在军队里锻炼出的体魄和意识躲开了几次攻击,掏出小刀戒备起来。

不算冷眼旁观的沙姑娘,对面还有六个人,红发、老好人和四个小年轻,那四个少年显然也是跟着前辈们出过海的,见了不少人鱼血,现在对象换成人类,他们也只不自在了片刻,很快就面露凶光、虎视眈眈。王杰希评估了一下就知道今日凶多吉少,他的身手比任何一个猎人都好,力气也大,可放在这种一对多的场合根本发挥不出来,更何况他之前腿脚的伤没好全,前几天又没好好休息过,身体状态大不如前。

他一边躲避攻击,一边不动声色地脱离战场,试图撤退。他想好了,先到镇上躲着,然后混在还没离开的外地人中离开,这应该是最稳妥的计策了。

这时旁边突然传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不要说王杰希,连红发他们的动作都停滞了。守墓人两眼通红,额角青筋暴起,痛骂王杰希为了利益勾结人鱼,害死了他的儿子。王杰希紧张了起来,他看见守墓人的身前放着把轮椅,上面昏昏沉沉的正是摔了腿的医生,而守墓人的手里还握着一根金属长棍,那是他平时用来驱赶墓地中游荡的野狗用的。

就在王杰希迟疑的时候,沙姑娘冲了过来,她连武器都没拿,满脸都是泪水和仇恨,刚才伪装出的冷漠瞬间粉碎了,只剩下奋不顾身的决绝。她撞在王杰希身上,把他撞出了高出海面十米的陡坡,两人一同落入海中。鲜红的浪潮从他们落下的位置翻涌而出。岸上的红发还在发愣,旁边的几个少年悲鸣着跑到坡顶往下看,却只看见扩散的血水和翻腾不息的海浪。

王杰希的意识救了他一命,他在空中护住了关键部位,又凭着直觉避开了下方的礁石,虽然呛了水,却意外摆脱了岸上的追杀。他被海浪带着翻腾了几下才稳住身形,一睁眼就看见了沙姑娘失去活力的面庞在身前漂过。他将尸体踢开,转身向着海洋深处游去,准备绕路回小悬崖,家可能回不去了,但他对那块熟悉,显然更适合躲藏。

王杰希还没有意识到,这些人竟是铁了心要除掉他的。

他游了一会儿,浮出来换气,就看见相隔十余米的地方有一艘小渔船。他游过去想要求救,近了却发现上面的渔民面色不善,手中拿着根长杆,上面绑着三片双面开刃的刀片,对着他狠狠刺了过来。

王杰希迅速回到水下,向另一个方向游去,那长刺刀一样的武器从他身边略过,割开了他的大衣。海面传来口哨声,声音透过海水变得离奇古怪,那是渔民驱赶海豚时用来沟通的哨音。王杰希心里明白了什么,愈发绝望起来。

没过一会儿,那些从海港消失的渔船都出现了,它们向着王杰希所在的海域靠拢,无数的鱼叉、长杆从海面狠狠扎下,没有留下任何生存的空间。王杰希下潜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那些渔船和他的距离也一次比一次近。他的眼前发花,胸口如同针扎般剧烈得痛着,意识逐渐消散,渐渐萌生了放弃的念头。

也真是没想到啊,本以为自己肯定会在某一天死在人鱼的手中……谁知居然这么不浪漫,被歹人陷害落水什么的……王杰希自嘲地勾起唇角。

突然,无处不在的口哨声中混入了一个美妙低沉的歌声,是王杰希最喜欢的调子,也是他最喜欢的声音。之前王杰希是疲乏而绝望的,然而在听到这个声音的那一刻,他精神一振,然后出奇的愤怒起来。喻文州竟然回来了,他怎么可以回来!

喻文州巧妙地在歌曲中加入了人鱼一族奇妙的语言,那种独特的“呜呜”声中饱含着焦急,他催促着王杰希给他一个提示,让他能更快找到溺水的恋人。可他迟迟没有等到回应,只能慢慢向着渔船聚集的地方游过来。

歌声还在继续,渔民骚动起来,他们的船散开了些,似乎是在寻找歌声的源头,若是再分散些,王杰希应该就能找到逃跑的机会了。

不能这样,王杰希想。如果喻文州被发现,那渔民一定会齐心协力围捕他,哪怕让王杰希逃走——宛如被惊雷击中,因为缺氧而昏沉的大脑清醒过来,王杰希意识到这就是喻文州不断靠近的目的。他要以身作饵引开锁定了王杰希的杀意。

他明明是为了让喻文州放弃才不理会对方的,没想到人鱼比他以为的更加执着。

当机立断,他放松身体,远离海面的杀机,往无光的海底沉去。可能是身体已经适应了,疼痛缓和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的舒适,仿佛有一层轻纱裹着他的意识,隔绝了溺水的痛。这样的死法倒也不错,虽然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费了点功夫抓住到处乱飘的衣摆,从衣兜里掏出魂灯——昨晚塞进去忘了拿出来,结果凑巧用上了。

王杰希闭上了眼睛,他的心脏处亮了起来,随后转移到魂灯中,那是他的灵魂之光,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耀眼,迸发出无数的星星点点,好像孩子们拿在手中的烟花棒,无处不透着将要耗尽透支生命的孤掷一注。

余光捕捉到了一丝银蓝,有什么东西游了过来,腰腹被鱼尾牢牢地卷住,脖子也被勾住了。王杰希笑了,他有些遗憾地发现自己的视线模糊到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不过没关系,他知道那是喻文州,他的人鱼来找他了。

力气所剩无几,他想拥抱一下喻文州,却指挥不动自己的胳膊。

喻文州说了什么,如同往常一样,王杰希完全听不懂。人鱼搂住自己的爱人,尾巴疯狂地摆动着,飞速远离这危险的港湾,以他自身为标准,这速度已经是极限了。但王杰希已经撑不下去了,他随时都可能昏厥。喻文州不得不咬牙放慢了速度,他的尾巴散发出银蓝的光,把王杰希笼罩在其中。

窒息的感觉暂时消失了,但危机还没有解除。因为分享了自己的“呼吸”给王杰希,喻文州不可避免地开始乏力,游得越来越慢。后面的船却紧紧跟随着,凭借人鱼尾巴上的光芒追寻二人的踪迹,一时半会儿绝无甩掉的可能。更糟的是,在他们的前方,出现了另外两艘船,不是只能容纳两三人的小渔船,而是属于外地商人的那两艘巨大的捕鱼船,它们之间已经拉起了巨大的网,恰好挡在了喻文州的必经之路上。

“你们注意一点,王先生也在下面呢!”商船上有一个微胖的身影在上蹿下跳,他对着赶来的渔船大叫,让他们把自己手中锋利的鱼叉收好,别把王杰希伤着了。

这个人和别人不一样,他对王杰希没有恶意,而且有着足够的权威,能让别人听他的话。喻文州的耳朵比人类要灵敏数倍,他把水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又用简单的手语动作转达给了王杰希。

王杰希眯着眼睛努力往水上看,通过那身衣服认出了贵族,他不知道贵族说了什么,但后面的船突兀地停了下来,给他们留出一丝喘息的空间。他思考着该如何利用这次机会让喻文州逃出去,下一秒就被喻文州带着往水面游去。

你在做什么?他说,但喻文州捂住了他的嘴,自欺欺人地不去读他的唇型。人鱼的尾巴一甩,他们离水面只剩下短短二十米的距离。王杰希想要反抗,但在水下,人鱼的战力远胜过他。

王杰希恐慌起来,海面之上是无处不在光,只要沾到一点,人鱼就会变成水中的一团浮泡。喻文州的举动无异于自杀。

人鱼性子刚烈,被捉住了绝不会苟活,但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不会轻易放弃,总要挣扎一番。商人看准了这一点,在海中布下巨网,却没有顾及水上。他们怎会想到,这条人鱼竟然会主动投入死神的怀抱呢?

没有人鱼的呼吸共享,王杰希绝不可能从二十米深的位置游到海上,所以喻文州不能离开、逃走。但若僵持下去,随着包围网的缩小,最终也不过是两人一起被抓。放在从前,若王杰希向贵族讨要喻文州的所有权,多出点钱未必谈不下来。但现在王杰希自身尚且要靠贵族保全性命,哪里能顾得上喻文州。

喻文州想明白了这些,瞬间就做出了抉择。他要让王杰希活下去,贵族会保全王杰希的性命,而他自己,就此消散于世间,决不当那被豢养的宠物。

 

听说人在死前,时间会过得非常慢,慢到足够把一生回忆一遍。

非常奇怪地,明明是在走向生的希望,王杰希的眼前却出现了据说在死前才会出现的走马灯。他看着自己从一个幼小的孩童渐渐长成成熟的青年,看不清面庞的父母从眼前一闪而过;奶奶对着月光做针线的身影反复出现,在生命中抹上浓重的一道;医生的声音时断时续,混着自己的童言童语;导师欣慰的称赞和同学羡慕崇拜的眼神紧跟而上……然后是银色的人鱼,他慢吞吞地爬上了王杰希遨游在记忆之海中的小木头船,被发现后也不逃跑,大大方方地盘起尾巴坐到了船上。

仿若他们的初遇,但情节又完全不同,却奇异地贴合了喻文州的性子。王杰希恍然,原来一直自诩捕猎者的自己其实才是真正的猎物,人鱼狡猾地将欲念包裹于情爱的糖衣之中,哄得自己心甘情愿吞下所有苦果,甚至到了现在,明了一切真相的自己依然愿意交付所有,只为博眼前人一笑。

可惜喻文州没料到人世间的险恶,没料到王杰希会陷入威胁到生命的重大危机中,为了拯救王杰希的性命,他只好遗憾地放弃了那些尚未成真的念想,甚至做好了付出生命的准备。

王杰希感觉到人鱼在蹭他的颈窝,亲吻他的下巴、锁骨,然后慢慢下移,动作慢得让人焦灼。然而他往上游的速度一点都不慢,仿佛看不见头顶愈发强烈的冬日暖阳,就好像整个人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含情脉脉,另一半却毅然奔赴死亡。

只有十米了,看起来一切都无可挽回。

喻文州,你真是太小看我了。王杰希的眼色深沉,他没用,阻止不了红发也阻止不了商人,但他还是可以阻止喻文州的。

终于,喻文州吻上了王杰希的心脏。下一秒,他震悚地颤抖起来,猛然睁开双眸。他看见那里燃烧着温暖明亮的火焰,被他的唇触碰时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迅速窜入喻文州的体内。那种冲击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脸上控制不住地露出了满足。王杰希的手轻轻搭上人鱼的腰,那里的鳞片都竖起了尖儿,全然是高兴的模样,他扣住喻文州的后颈,低头温柔地吻在了黑色的发丝上。

最后还能让你这么开心,真是太好了。

一切结束的这一刻,是你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

好累啊,就这样睡过去吧。

他的灵魂之光彻底熄灭了。

————————————————

正文结束,因为叙述者老王昏迷了……

番外文州视角补全结局(he)

从文州视角来看,两个人都有比较黑的一面,虽然开头就预警过了,但是正文好像没有体现出来,番外大概会明显一点,注意避雷~

今天蓝雨国34°C,宿舍的空调坏了四天还是没人来修,我已经是一条咸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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