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喵团子

   

【王喻】桃花炖鱼羹

一篇不打算成文的大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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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杰希是中草堂堂主。原本这中草堂是那求医问药的地儿,结果从老王的上一任(林杰)起,不知是不是风水不对,接连出了些奇奇怪怪的高手。比如王杰希这样的,歧黄之术只是略通,反倒更擅长炼丹和暗器,随手一撒就是一地烟花。

当时不是统一的朝代,从南到北总共有三个朝廷,黄河一个,长江一个,岭南的群山里还窝着一个土皇帝,西边更是有异族虎视眈眈。战争是连年不断的,但因为角逐势力多,又形成了诡异的平衡,虽然时不时就要小打几场,那流血漂橹、人死城空的事倒是罕见。

因为朝廷的势力相对衰微,类似中草堂这样的江湖门派愈发兴盛,原本不显山露水的那些人那些事如今都成了平民百姓口中的谈资,原本连当事人都说不清的恩怨情仇兜兜转转被传成了面目全非的黑白分明。

在王杰希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中草堂莫名多了个名为蓝溪阁的“对头”。

这蓝溪阁是个相当邪乎的组织,收留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里头最厉害的是个剑客,行事风格像个刺客,不鸣则已……不对,他没有不鸣的时候,剑可以不出手,话一定要说。但蓝溪阁的阁主却另有其人,听说那人武功不好,然而因体内一半的血统来自苗女,在巫术上颇有建树,甚至能操纵亡者、药活死人,不说具体事迹,单从这诡谲的功夫来看,这人就不像个好东西。

更何况蓝溪阁出世至今就没做过一件正经事。既行刺过大名鼎鼎的斗神,也强抢过山下农民养的山鸡。这还只是他们确切认下来的事,背地里干过些什么就没人知道了。按照世人的想法,这邪道门派面上做一,背地里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只怕蓝溪阁那些有名有姓的“魔头”手中早已人命累累了!

(当然站在上帝视角的我们都知道他们不是他们没有,要说手上鸡命累累倒还有点依据)

王杰希这次外出不光是为了游历,也是为了办事。他们中草堂避世多年,当初不得已重出江湖之时欠下不少人情,其中就有一份来自北朝先皇。如今刚过年没多久,宫里来了消息,说小皇子病重,希望中草堂能派人过去看看。王杰希一算,从他们这儿到宫中至少要月余,哪怕用上轻功日夜兼程赶路也要数日,而宫里的人来时乘的是四匹马拉得车,每到一地还要和地方官交际一番,不知离宫多少时日才到他们这儿,哪个儿子生病的爹会这样托大?于是他心里有了数,想来皇子病重只是个托词,皇帝找他必是有事相商。

他辞了家,也不理会朝廷来使,只让对方先行一步,自己慢悠悠地背着个行囊上了路,想着自己也有两三年不曾出过远门,正好趁此机会看一看人间百态。

刚到了京城口就遇到一个神神叨叨的道士,手里一柄拂尘到处乱甩,眼睛也不知是没睡醒还是肿了,一副睁不开的模样。

王杰希一路上没动过功夫,像常人一般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见到这人时略往路旁避让,谁知还是让那一束白毛擦着了肩,道士擦身而过时口里还念念有词,一字一句直指王杰希,说他今年命犯桃花,但恐怕是个桃花劫。

王杰希略通点占星卜筮、掐指看相的功夫,平日里偶尔兴起也会给小辈算上一算。然而中草堂的老本行还是行医,医者本来做的就是和老天爷抢人的活儿,对天命反而不热衷,再加上算命者不自算,除了抓周,王杰希竟是不曾给自己算过命。

这次莫名的经历虽不曾让他细思,却也安静地在头脑中蛰伏下来。

进了宫,见了小皇子,开了两服不痛不痒的调理方子,皇帝请他去谈话。王杰希做好了听一肚子宫廷秘闻朝野大事的准备,结果皇帝似是顾忌什么,说了半天都是套话,弄得王杰希很不耐烦。后来才遮遮掩掩地说了,原来前段时间身在岭南的探子传来消息称那儿的土皇帝好像找来了江湖人士助阵,打头的就是那传闻中中草堂的死对头——蓝溪阁。

王杰希懒得解释那些三人成虎的谣言,只说他们中草堂虽养着不少拳脚利落的小辈,但本职还是救死扶伤的,没兴趣掺和到打打杀杀中去,然后在皇帝阴沉失望的眼神中拂袖而去。

其实不说皇帝,王杰希也被搅得心绪烦乱,他心不在焉地跟着前头领路的宫人走,心里盘算着如何在这将乱未乱的世道中保存中草堂不受侵害。三月的寒风伴着花香吹过,头顶的枝丫摇晃得他心头一紧,从他暂住的宫宇到皇帝议事之所皆是大路,道旁虽有观赏的花卉,却无任何高过腰腹的植株,是为了防刺客才这般设计的。而现在……王杰希抬头一看,旁边领路的宫人低垂的眼眸上覆着层不易察觉的白茫,身边的景物全然陌生,头顶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中坐着个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王杰希沉默着,那人也陪着他修闭口禅,谁都不先开口。云缝漏出一点月光,照亮了荒凉的小路和那人的面庞。他身量和王杰希差不多,包裹在充满异域风情的服饰中,身侧挂着根黑色的“杖”,上头顶着个血红的宝石,好似吸走了附近所有的光一般散发出不详的气息,他一手扶着枝,一手摸着杖,两只手都是极好看的形,他的脸不算特别俊俏,但透着种平和而温润的气质,嘴角含蓄的勾起更是让人心生好感。

良久,王杰希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看着那人衣角的绣纹问,喻文州?对方点了点头,大方地承认了。

即便是王杰希这般处惊不变的人物也难得有些尴尬,刚才还在宫中同皇帝说人家的小话,那话语还在心头热乎着呢,便给人家抓了个正着。

王杰希维持住表面的风平浪静对着那大名鼎鼎的蓝溪阁阁主一拱手。不知阁下深更半夜擅自进宫有何事宜?若是想要探访,还是白天光明正大的来更为妥当。

喻文州轻笑一声,也对着下面一拱手,然后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枝头的花,一边不动声色地回避了擅闯皇城禁地的问题。他说早就听闻北朝皇宫金碧辉煌,神往已久,今天总算是圆了个念想,又见到了传闻中一直深居简出的王堂主,真是不虚此行。

两人都是头脑清楚又不好糊弄的人,把自己藏得很好又不断试探对方深浅,打嘴仗打到东方既白才罢休。不知喻文州做了什么,这路上一直没人来过,那先前领路的宫人好似忘了自己的工作,丢下王杰希自行离去了。王杰希一夜未眠,却愈发亢奋,在渐亮的天光中,他兀然发现自己头顶上悬着的原来是朵朵桃花。当喻文州轻踩枝头,翻墙离去之时,那开得最盛的一朵轻颤着掉落在了王杰希的衣襟上。

王杰希悄无声息回了暂居的宫室中,他不相信喻文州大半夜顶着寒风翻墙入宫只是为了找他闲聊。没过多久,皇帝派人请他去说话。蓝雨妖刀昨夜闯入皇宫,窃走了当年攻打南蛮子时夺来的一件玉石制成的祭器,还在皇帝床头留下一行墨迹,那字看着风姿翩翩却又暗含杀气,把一觉醒来的皇帝吓得不轻。

难怪他早上回来时宫中守卫森严了许多。

到了性命攸关之际,皇帝才一改之前的吞吞吐吐,加上之前半宿和喻文州唇枪舌战中拼凑出的事实,王杰希总算弄清了局势。他先前就觉得不对,作为一个“江湖人士”,他清楚地知道他们这些人虽比普通百姓多了点拳脚功夫,但想要以一敌百也是痴人说梦,土皇帝就算把岭南全部的侠士都招致麾下,也不可能一夜间越过江南的南朝打到北朝边境来,皇帝担心什么呢。

南北两朝原是一体,后来内部叛乱,原先的皇族被忠心的大臣护送着南下,而现在的北朝皇帝则是当年谋反者的后人,他的祖父当年是个战功累累的王爷,当太子还未上朝听政时就立下赫赫战功,本身又流着几分龙血,这才动了心思,然后便是江山易主、南北分裂。

那王爷的一身功名中恰有一份是攻打南蛮子攒下的。而如今蓝溪阁出于岭南,再联想到传闻中喻文州那一半的苗人血统,和昨夜失窃的宝物,不难猜出两边积怨已久。

以妖刀那诡谲莫测的身手,皇帝怕是以后都别想睡个好觉了。

皇帝寄希望于作为“宿敌”的中草堂能出面,却不知那听起来言之凿凿的说法其实只是市井小民喝酒作乐时胡编的谣言。王杰希自然不为所动,他对别人的恩怨不感兴趣,见昨夜妖刀和阁主的所作所为,猜出他们并无伤人之意,便不想再管。

皇帝不死心,强留王杰希在宫中,说那北朝最美的桃花即将绽放,宫里要设宴赏花,若堂主执意要走,也等赏花宴后再说。

王杰希不想掺和,却也无意和皇帝作对,便应下了。谁知宴会上,事又生变。那天不少官员都携亲眷入宫,男女分席而坐,中间只隔一道屏风,声音都是互通的。不知是谁提议好景配好诗,不如趁此人间盛景做那击鼓传花的游戏,持花者要吟诗赞花,否则自罚三杯,喝的也是去年埋下的桃花酿,味道醇香却不易醉,倒也适宜。

这时女席那边有人过来传话,说既然两边都有这个意思,不如改变一下规则,让那拿到花的女子作前句,男子来续后一句。

王杰希右眼皮一跳,那花在三轮之时传到了他的手中。他前头一人没能接上,只能罚酒,按理说王杰希本来就不是考了功名的官,又有一人垫背,不论他如何应对都不会太丢脸,然而屏风那边女声甜美娇柔,让他心里一阵不安。

他作了句不功不过的诗,押上韵脚、平仄相对,没什么内涵也无新意。那边不知谁家女子却笑着大肆夸赞,又状似无意地点出刚才作诗的女子正是二八年华的公主。

王杰希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要糟,满树的桃花在他眼里都化成了那天城外听到的一句胡言。

“小公子今年命犯桃花……”

还好皇帝再无耻也不可能把公主送到王杰希被窝里,所以最后还是被轻功绝顶的王堂主跑掉了。

王杰希本想着一回到中草堂就闭门到明年开春,不管是真是假先避一避那传说中的桃花。可刚进屋就被留守的弟子塞了一封信,烟雨楼的楚云秀请他前往一叙。他不知道自己和那位女侠有什么好叙的,想到烟雨楼的门派弟子多为女性而出名,便打算推拒掉。可一旁的小辈又说了,这信,是苏女侠送来的。

她们关系好,世人皆知,可楚云秀没事怎么会差遣朋友来当个便宜信使?王杰希略一思索,把还没放下的行囊重新扎好,又上路去了南朝。

到了烟雨楼发现事情果然不简单,不仅是他,江湖中许多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都到了,说来也是奇,这些年天下大乱、能人辈出,好像天上的星君仙人都赶着在那一两年间下凡似的,很多人不但是同辈更是同年,哪怕之前毫无交集见了面也天然就多两分亲近。

这其中就有那天端坐桃花木枝上与他闲聊一夜的喻文州,还有那吓破了北朝皇帝鼠胆的妖刀黄少天。

南朝偏居江南,皇帝优柔寡断,平时无心国事,成天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和北朝的几场小战都被打得节节败退,不过因北方有夷族,北朝暂时不敢破釜沉舟,所以才苟延残喘至今。所幸江南气候宜人,稻米是足的,当地人又擅经商,南朝的国库一直非常充盈,让北朝皇帝眼红不已。

然而最近虚空得来消息,说南朝皇帝病危,而一直在南朝军队中挂名的“定海神针”斗神叶秋又在一场战争中失踪,恐怕凶多吉少(虽然在座的人几乎都凑巧从各种途径得知那家伙根本没事),所以北朝动了心思,有意趁机攻打,因担心自身兵力不足,竟打起了勾结北夷的主意!更糟的是,岭南那比起皇帝更像山大王的主也动了念头,打算浑水摸鱼,到富饶的江南抢上一笔回去。

他们这些人在太平盛世往往大隐隐于世,到了这种乱中有序的时候才会大显身手,可要南朝一灭,那恐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引狼入室的北朝,到时候天下生灵涂炭,他们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所以,在他们还力所能及的时候,必须阻止这次战事。

这毕竟是左右天下局势的大事,在座都是百里无一的豪杰,此时也都收起了轻忽之心,认真地讨论起来。期间有不明势力的人试图暗中窃听,于是众人商议决定每次派两人在外面巡视,以防机密泄露。

王杰希恰和喻文州分在一起,别人不知他俩之前在北朝皇宫里那些事,见二人相视而笑(笑里藏刀、暗藏汹涌),还以为他们一见如故、关系很好,干脆后面都让他俩一起了。

就在一次巡视之时,二人正一如既往打着嘴仗,突然梁上闪过一个人影。王杰希眉头一皱,发现这人和之前那些一看就是炮灰的不一样,身法轻盈,他的轻功冠绝天下,自然是不担心把人放跑的,只嘱咐一声让喻文州等着,自己追了上去。

不过几息,王杰希就追到了对方,那黑衣人眼见跑不掉,一狠心转头就要和王杰希拼命,他用得是暗器,但和王杰希那出手时璀璨如烟火、明亮如繁星、根本不“暗”的暗器不一样,黑衣人出手相当毒,扔出去的小刀片每个都是蓝汪汪的。王杰希身手远在对方之上,却也一时僵持住了。

就在那黑衣人眼中浮出浓浓的恶意,准备让王杰希付出代价之时,突然如同被掐住嗓子的鸡一样,从喉咙中发出可怕的“嘶”声,然后双眼暴突、青筋外露,倒在地上没了气息。王杰希回头一看,喻文州笑眯眯地从树后现了身。

王杰希说他不该这样,活捉更有价值,但喻文州用那双玉器(真想打成鱼鳍)一样的手直接捡起地上淬了毒的刀,对着王杰希晃了晃,让他看清上面的纹饰,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看不用。

从那天后,王杰希便和别人换了,不再跟喻文州一起巡视,他觉得自己和喻文州不是一道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为了天下大计便也捏着鼻子忍了,以后就不必深交了。

而喻文州明明察觉了他的态度变化,却恍若未觉,还是没事和他说上两句语意不详的话,笑眯眯的让人心烦。

可能是发现已经暴露了真身,敌人不再掩饰身份,派了更多人前来搅局,这时他们差不多讨论好了章程,只差分工了。放在王杰希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和苏沐橙一起到南朝的都城,要么和喻文州一起去岭南的山中。

王杰希心里是倾向前一种的。

然而就在离开的那天晚上,楚云秀说他们这些人难得一聚,因忧虑着家国大事都未能好好宴饮一场,如今即将分别,下次见面不知何年何月,甚至可能已经生离死别,不如就由她做东请各位吃顿好的再上路。大家自是给她这个面子的。

宴上,楚云秀手下那些姑娘换上一身彩衣,又有专门负责舞乐的班子。一个姑娘给在座诸位倒酒,怕误事,喝的是那陈年的桃花酿,比起北朝皇宫的更具风味。王杰希闻着那带着桃花味的酒香,无意瞟到了倒酒姑娘袖子上的桃花绣纹,道士的话突然从脑海深处浮了上来。

他想到当年自己初出茅庐时找叶秋比武,那时苏沐橙还是个小姑娘,一刀一剑中却已经带上了杀气,而现在小姑娘已经是天下闻名的女侠。他默默压下先前的念头,选择和喻文州一起南下。

可能是王杰希平时不动声色掩饰得太好,除了一两个极亲近之人,无人察觉他和喻文州之前的暗涌,都对他的决定毫不怀疑,只有喻文州本人难得露出了惊疑的神情,目光闪烁地看了他几眼。

王杰希见喻文州脸上挂不住笑容,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愉悦,对自己的决定也没那么不情愿了。

他俩同行一路,发现从口味到品味都相差甚远。到后来王杰希见到喻文州就想到白斩鸡,喻文州看见王杰希就觉得喉咙干、嘴里齁。在荒郊野岭也就罢了,到了城中两人是坚决不会同行的,彼此都嫌弃对方的穿着很丢脸。

可到了岭南连绵不绝的大山前时,两人已经习惯了同吃同住,每天一只鸡,汤里一把盐的日子。

土皇帝和喻文州都有一半非汉的血,虽不是同族倒也能扯出点拐弯抹角的“心意相通”来。蓝溪阁又是岭南土生土长的门派,称霸一方,不论最后谈得怎样都不至于折在这儿,至少能全身而退,他们这次的任务虽艰难,但并不凶险。

本来应是如此。

一到山里就遇到了伏击。来人穿着都是最寻常的黑衣,不论是身上还是手中的武器都没有留下任何标识。但看长相是北方的汉人,中间也混着少数当地的山民。

两人心里皆是一沉,北朝竟然也往这边派了人,看来是铁了心要一举攻下南朝了,他们还来得及吗?

自从进山后就开始险象环生,北朝至少派了千人过来,即使是绝世高手也不可能面对一支军队,而且土皇帝似是已经和他们谈拢了,不但派熟悉地形的子民给士兵带路,还供给了粮食和药物,北人水土不服的毛病都减轻了不少。

无奈,两人只好在山中东躲西藏,打起了游击战。岭南气候孕育了大量的生灵,其中不少是王杰希闻所未闻的毒物,连草药的功效似乎也微妙的不同,他的那些奇异的道具也在不断的打斗中一点点消耗。喻文州没有他这些问题,然而他本来就不擅武功,有几次遭遇敌袭时都是被王杰希拎着衣襟拖走的。

两人之前的合作只是有意为之的互相讨好,现在才是真正生死关头磨砺出的默契和熟稔。

一次暴雨倾盆,狼狈的两人在一山洞中躲雨。喻文州坐在火边沉思,突然对王杰希说,这样下去不行。

是啊,暴雨混着湿热的空气飘入山洞,提醒着二人夏日即将来临,他们已经没有时间继续浪费了。

杀掉皇帝。

不知哪里的山崩了一块,巨大的轰鸣几乎将喻文州的话语吞噬殆尽,然而王杰希听见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喻文州又说了一遍。

岭南的地势决定了这里的人很难出去,外面的人也很难进来,就算是那些北朝的士兵没了引路的人也成不了大事,只要杀掉现在的土皇帝,这边会乱上一阵,两边联合攻打南朝的阴谋不攻自破,但再乱也只会是内乱,其他人的手伸不进来,这边迟早会重新稳定下来。

王杰希无言以对,他知道喻文州说的是对的,但却无法赞同,若是几个月前他可能已经冷下脸来和喻文州划清界限,可现在……

老师跟我说过,以前人们对这边的看法一直是恶劣的环境和未开化、茹毛饮血的野人。王杰希不直接回答,却说起了另一件事。

现在的皇帝建立了可以和南朝北朝相提并论的国,军队、粮食、文字……现在中原的百姓还是觉得这里落后,却不再用提起牲口的语气谈论“南蛮子”了。

喻文州毫无反应,身侧的手却握紧了拳头。

雨停了,两人离开山洞,无人提起那个雨夜的谈话,但喻文州知道自己是妥协了。

越接近他们的目的地,受到的袭击越频繁越激烈,不可避免地,两人都负伤了。一次被偷袭的时候,对面的人用王杰希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句什么,喻文州那一瞬间脸色糟得可怕,被抓住破绽中了毒箭。王杰希把轻功用到极致才逃出包围,他在巨岩的夹缝中忍着湿热的瘴气为喻文州疗伤时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决定。

当晚喻文州发起了高烧,不凑巧外面又下起了雨,这雨掩盖了他们的行迹也让形势更加凶险。在这危机四伏的情况下王杰希不可能再找一个安全防雨的山洞,只能脱下外衣塞住头顶的石头缝里自欺欺人地挡挡风雨,还要注意不能做得太明显让人看了寻过来。他想起上次的那个暴雨夜中,他是怎样反感喻文州的提议。而如今,事实证明不是喻文州毒而是他太傻,竟天真地以为现在还有谈话的余地。

可为此付出代价的却是喻文州。

如果喻文州不醒,那他在这满是敌人的山林中就真真正正孑然一人了。

王杰希的胸口堵得要命,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用雨水打湿扯下的衣角盖在喻文州的额上,一只手始终搭着喻文州的腕,免得错失了那微弱的脉搏。

王杰希不知道那两天他是怎么熬过去的,但喻文州的情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凶险,他的那一半血统在毒物的攻击下保护了他,在第三天的傍晚喻文州醒了过来,喝下了王杰希喂到嘴边的汤,还虚弱地笑了笑。

王杰希后知后觉地想要回一个笑,但他的脸被连续的暴雨狂风打得麻木,只微微抽了一下嘴角。他扶起喻文州查看他胸前的伤,指尖突然一阵刺痛,他意外地发现喻文州胸口的挂坠正是那天妖刀从北朝皇宫盗出的祭器,那玉被磨得圆润却不知怎么刺穿了他的手指,贪婪地吸食着血液。血红融进了玉石,又慢慢的淡了下去。

前两天他心神不宁,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东西。

喻文州顺着王杰希的目光低头看去,他说这是母亲那边家传的宝物,除了认定的主人,别人碰了就会被吸走“生气”。祭器被生气温养后便能用出铭刻其上的咒术。

什么咒术?王杰希问。

不知道,喻文州摇头。他找回这个只是为了一点念想,并未想过要使用它。

王杰希处理好了喻文州的伤。空气中有什么东西饱胀到呼之欲出。

那天你听到了什么?

喻文州愣了一下,苦笑着说,我的……母语。

苗语?

不是。喻文州勾了下嘴角,眼中却毫无笑意,他看着王杰希,却好像在看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见不到的人。

岭南的山水养育了太多的民族,汉人是分不清的,看见用毒用术的就以为是苗人。

可能是在这危难之时相依为命的情感暂时打败了理智,喻文州抚摸着那块雕琢精细的玉,给王杰希讲起了他的故事。

他说他自有记忆起身边就只有母亲,听说他的亲族不是在战火中殒命就是在后来的迁徙流浪中倒下了。在他十岁时,母亲也没了。那个女人在苦难中艰难地养大了他,同时留给了他保命的巫术和活下去的盼头——复仇。

他说后来他被蓝溪阁的创始人捡了回去,一边磕绊地练功一边修习着巫术,也就只有蓝溪阁这种地方能容忍甚至鼓励他去学习那些“歪门邪道”了,除了母亲的臂弯,蓝溪阁是唯一让他体会到“家”的感觉的地方。这祭器曾是他的外祖母用过的东西,现在总算是物归原主了。

他说他成长至今也未曾见过其他族人,连幼时从母亲那学会的一点语言都忘了,但那天那人对着他喊出那句话时他才发现原来那些记忆从未离开过,只是藏了起来。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遇到了同族,那人叫他,敌人。

他说……

王杰希知道他应该阻止喻文州继续说下去,等那种患难与共的情感褪去后,说不定现在的亲密和分享都会化作尴尬和隔阂,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静地听着。

喻文州的语气和神色一直非常平淡,就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故事一样。王杰希却听得入了神,他感觉自己似乎有些理解了喻文州的性子,也开始认同他的为人处世。然而除了这份相知,似乎还有另外一种细微而柔软的感情扰动着他的心神,让他想要把前两天那些原本打算藏一辈子的软弱都告诉眼前的人。

他掐了一下手心,遏制住这种冲动,提醒自己外面是满山满野的敌人,而喻文州的身体还没好全。

他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杀他。

喻文州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王杰希,没有说你不要去,也没有问对方为什么改了主意。半晌,他开口了。

不好,等我,我们一起去。

他们用计离间了北朝的士兵和当地的土著,趁两边打得混乱时进宫刺杀了皇帝,过程有惊无险,不多赘述。

两人离开岭南后便往北走,准备和其他人汇合,一路上遭遇无数的袭击,比岭南群山中遇到危机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野外时他们还可以找寻无人的山洞躲藏、找到可以疗伤的草药,到了城中反而如同笼中鸟一样无处藏匿。一次袭击时,因担心伤到城中百姓,他们被迫往城外退去,谁知城外有同伙埋伏,一边虚伪地表示他们只是在讨伐喻文州这个使用邪术的恶人,一边拿城中百姓威胁二人,演示了一把什么叫真正的恶人。

人是血肉凝成的不是铁打的,两人本来就疲惫不堪,又投鼠忌器,渐渐落了下风。王杰希一身轻功冠绝天下,飞起来没人捉得到他,即使如此也受了不少皮肉之苦,更不要说喻文州了。

喻文州明白他们不可能这么打下去,敌人太多杀不完,他们也没有那么多可以浪费在这里的时间,他暗自做了决定,让王杰希先走一步,他来拖住敌人。

王杰希不肯走,他清楚喻文州的实力,如果喻文州真有这么大本事早该用出来了,此时恐怕是动了搏命的主意。可他没有更好的主意,也没有一直打下去的底气。

快走,别忘了我们该做的事。喻文州面沉如水、眼神深邃,难得露出了几分肃杀之气,杖上的宝石发出刺眼的红,周身也渐渐涌上黑色的雾气。

王杰希深吸一口气。别死了,他说。然后转身离去,不敢再看身后一眼。

喻文州问那些人,你们可知自己脚下站着的是怎样的土地,不到百年之前,这里接连发生过三场大战,士卒的骨肉堆成了山,血流成了河,时至今日仍旧寸草不生、鬼气森森。

你们不该选这样的地方和我一个入了魔的恶人打的。

黑雾在他身后凝结成了巨大的门扉,话音落下的那刻白骨破土而出,亡灵们伸出手将活人拉入死亡的怀抱。

刚才还人声嘈杂的地方瞬间化为寂静的死地,深知这禁术敌我不分的特性,喻文州眷恋地看了一眼王杰希离去的方向,然后放松身体,任由白骨牵扯着他沉入地下。

他情绪内敛,为人坦荡却不直白,有些事他心有所觉,但顾忌着家国山河、顾忌着世俗人伦、顾忌着……考虑的太多,终究是没能出口,留下遗憾。

尘埃落定之时,王杰希回到这片土地,连血迹都找不到半点,一切恍若幻梦。

那一年还发生了很多事,早先隐退的前百花谷之主北上、传闻中身死的斗神复出,天下大势变化无常,王杰希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奔走各地,等安生下来时已是来年开春。

有天他在中草堂的后山闲逛,突然闻到了桃花的香气。

这后山的土本来就神奇,又得了中草堂子弟细细照料,只要你想,没什么种不出来的东西,虽然大部分地方都用来种一些罕见的草药了,但也有像桃树这样价值不太高的植物。

王杰希停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着花香传来的方向去了。

原来已经过去一年了。

原来仅仅过了一年。

他绕过一片竹,看见了那株桃花,枝头坐着一个奇装异服的男子,那人也看见了王杰希,对着他微微一笑。

那日喻文州确实是准备同归于尽的,没想到他胸前的祭器突然血光大盛,将周身的白骨全数击碎。

说来还要感谢王杰希,十指连心,若不是他那日在山中无意中碰到这祭器,顺着手指送了几滴心头血进去,这东西就算想要护主也有心无力。

喻文州半埋在土里,被咒术反噬得奄奄一息,几乎是绝境了,然而绝处逢生,竟然遇到了假死的叶秋,后来辗转被蓝溪阁接了回去。

这其中的曲折王杰希自然不知,他只觉得满山满野的花都不如他此刻心中开出的那朵让人心醉。

你还好吗?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这半年你在哪儿……

千言万语梗在心头,最后脱口而出却是一句:

此乃中草堂后山机要之地,蓝溪阁阁主不请自来,意欲何为?

说完耳根就红了。

喻文州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捂着嘴笑了,接着竟是扶着树干开怀大笑起来。早年身负仇恨,后来又为了蓝溪阁殚精竭虑,他脸上常年挂着让人心生好感的浅笑,却几乎忘了真正的笑是什么滋味。

王堂主莫慌,我今日不请自来只为一味不稀罕的药。

什么?

王不留行。

这王不留行是药,也是王杰希以前行走江湖时用的诨名。喻文州一说完就看向王杰希,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那笑意还未离开他的眼尾。

王杰希突然发现喻文州原来有双标志的桃花眼,弯弯的勾人魂。

看来当初还是选错了,他想,这双眼才是他身上那道桃花劫。

严冬已经过去,剩下的一点寒意似乎也如同春雪一般渐渐消融在这个桃花绽放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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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还是有大纲的感觉的,后来我不小心越写越细,感觉写完就满足了,没什么继续扩充的欲望,就这么发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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